長干行-情感
當他夜里走向淡水車站時,仿佛尋到答案了——長干行,無論怎樣綺麗動人,畢竟只是古老湮沒了的故事。只能合樂……
1
她是他二十幾年回憶中唯一的溫柔。她的名字叫意婕。
她第一次出現在他眼前,只有5歲,穿著短裙,渾圓粉藕似的手臂上,套著一只鮮紅的、晶瑩的瑪瑙鐲子,烏黑柔軟的發絲束在頭頂,系著一條天藍色的發帶。微風吹過,裙上的荷葉邊飄飄的,燦亮的發帶飄飄的。她的小手握在她母親手中,她母親正和他母親說話:“你們能搬來真是太好了!我們咪咪最可憐,連個玩伴也沒有!咪咪!去!跟小哥哥玩!”
意婕被她母親推到他身邊,他下意識地退后一步。
“哲生!”他母親拍著他的背脊,“你彈鋼琴給咪咪聽。”
兩個小孩兒坐上鋼琴椅,哲生有板有眼地彈完《河畔明月》、《平安夜》,雙手平放在琴鍵上,轉頭看她:“好不好聽?”意婕用力點頭。她很快地與他熟悉起來,他牽著她的手上學、放學。假日里,他帶她爬山、上樹、捉蝌蚪。
“你不要叫我咪咪嘛!”她常有些小小的抗議,“好像小貓咪的名字一樣!”
他后來一直都叫她“意婕”。她說的話,他全放在心上,他寵她、縱容她,原先有些孤僻的性格,也為了適應她,漸漸改變了。
有一回,他也對她生了一次氣,只因為她對人說哲生是她哥哥。“叫你不要再叫我哥哥了——”他第一次對她吼叫。她一驚愕,“撲通”一聲滑進泥塘。
不過是轉瞬間的事,哲生用力抓住她,然而她的半截身子陷進了泥塘,他抓住她的手,卻抓不住她繼續下陷的身子,她愈喊叫掙動,陷得愈快。
“不要怕!”他的聲音凄厲,“我拉你出來——”
“我好怕!有人拉住我的腳啦!”意婕微弱而費力地嚷叫。他拉不動她,也無法向人求援,他知道自己一旦放手,她就會被整個泥塘吞沒了。
他恐懼她將離開他,憤怒有人將她搶走——他只有拼命,拼命地拉著他的意婕……她的身子活動了,他漸漸拖出她了。她癱軟地坐在草地上,渾身都是污泥,她低頭從足踝上解下一段水草,對他說:“這個……拉我的腳……”說著,眼圈一紅,掉下淚來,由哽咽變為號啕,他也跟著哭泣。
他帶著她找到一個水龍頭,沖去身上的污泥,兩人坐在午后的陽光下,曬曬濕衣服。他們只是坐著,沒有說話,像在剛才的一瞬間成長了許多,不只是兩個6歲和9歲的小孩了。
從此,她再不叫他“哥哥”了。
2
上了中學,他們仍是形影相隨。他高一,她初一,放學之后,在一起做功課。他的母親最擅長烘焙小點心,他們邊吃邊談,直到她母親在隔壁喚她回家吃晚飯。
他一直沒有放棄鋼琴,并且自己練習譜曲,把他們共同喜愛的詩詞譜成曲。初三那年,她抄了一首李白的詩,送給他,那是李白的《長干行》: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塵與灰。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
……
他拿著那首詩,心頭一陣酸澀,一陣激動,她那年正是14歲啊。天!多好的一首詩。他在當天夜里譜成了曲,重新抄寫一遍,投進她家信箱。那天晚上,事情爆發了。
意婕被她母親拖著沖進他家,她母親朝他母親咆哮起來:“你們家的人太厲害了!你先生是主任面前的紅人,憑什么欺負我們,要調我們到那么遠的鬼地方去?”
“事情不是這樣的,你們要調走,我們也難過……”他母親低聲分辯。
“少來這一套!馮太太,我們哪里得罪你們?逼得你們借刀殺人——”
“這是什么話?”他母親轉向他,“哲生!帶咪咪到你房里去……”
“干什么?”她母親一下子暴跳起來,“原來是你這個做娘的教唆你兒子勾引我女兒啊!”她母親揚起手中的紙張,“你看看!這算什么?”
他母親接過那張紙,望向他:“哲生!這是怎么回事?”
他只要說出事實,他沒有“勾引”她,這是她送給他的……他的眼光轉向意婕,但,她總不看他,總不抬頭,窄小的肩膀抽搐著,那份無助的凄楚,令他想起陷在泥塘中的她,掙扎而不斷沉落……
“是我。”他冷靜而篤定地承認。意婕終于抬頭看他了,她眼眶蓄淚,對他搖頭。
他說:“我喜歡這首詩,以為她也會喜歡,所以,就送給她了!我們并沒有別的意思,為什么……”
“夠了!”他母親阻止他說下去,“明年就要考大學的人,哪里還有這個閑工夫?真是不像話!”
她母親撇嘴笑了笑,酸溜溜地說:“反正我們就要搬走了!我的咪咪是個規規矩矩的好女孩,我可不希望哲生再來找她,萬一……”
“你放心!不會有萬一,我的兒子我知道——”
他凄惶地注視她,她也正盯著他,默默地,像在點頭,又像搖頭,咬緊了下唇。
她或許是放棄了,上學或放學,總要找個同學做伴。他卻絕不肯放棄。那天放學,她終于一個人了,他一直跟在她后面,低聲呼喚:“意婕。”
她拔足而奔,他跑得更快,一下子攔住她。她停下來,微喘地瞅著他。他們對望了一陣,她把眼光調開,望向天空。他下意識地隨她仰望天空,秋天的藍空中,澄凈得一片云也沒有。當他收回目光,才發現她哭了。
“不要哭……”他心慌慌的,鼻頭也酸起來,“我知道你媽媽不準你理我!可是我們沒做錯事啊!為什么要讓他們的事影響我們呢?”
她不說話,好容易抬起頭,唇邊似有了隱隱的笑意。他松了一口氣,微笑地問她:“我們恢復邦交了?”
她點點頭,他忍不住想歡呼,向上一躍,說:“你先回去吧!免得讓你媽看見……”她悄悄一顫,點點頭,向前走了幾步,忽然回頭看他,他站在原地,向她說:“明天見!”她勉強現出微笑,困難地說:“再見。”一轉身,她掩面哭泣著跑遠了,他不明白,她為什么這樣悲傷?
第二天放學之后,走過她家,一陣風過,吹開了大門,他奔跑過去,穿過她家小小的庭院,站在一片空曠的客廳中,她搬走了!無聲無息地走了!
3
他如愿考上音樂系,離家去過住校生活。大學以前的生活逐漸淡去,像云煙。然而,總有一絲薄云,柔柔地、軟軟地、淡淡地纏繞在心頭……
剛升上大四那年秋天,他父親不經意地告訴他們,她的父親肝癌過世了。
那天,他悄悄找到公祭的靈堂,站在靈堂外面,望著披麻戴孝委頓靈前的意婕,他感覺像隔了一個世紀的久遠。
人們扶起意婕,將靈位和一些其他的東西交給她捧著,她幾乎站不住,卻勉強地邁著步子,低垂著頭,向外走來了。他緊張得聽見自己的心臟狂跳,盯著她走向他。神奇地,她突然抬起頭,望向他——瞬間,這張面孔,所有的記憶,全部鮮活起來。她瘦了,圓臉成了尖臉,眼睛更大了,盛滿哀傷與沉靜。他張大嘴,幾乎就要喊出她的名字,但,她似乎是視而不見地收回視線,再度垂下頭。他不能置信地望著她被人擁簇而去的背影。怎么可能?她不認得他了?他變了嗎?強烈的不甘包圍住他,在濃濃的秋天里,他漸漸明白了,這是一份怎樣的情感。
29歲,他從歐洲回國,帶著創新的中國音樂,他將詩詞合樂,在樂壇上掀起震撼。
那陣,他住在淡水。一天,不由自主地逛進一家唱片行,音響聲很大,一個年輕女子背對著他,正向站在高處的老板喊叫:“我昨天還看見的!馮哲生的‘夢回古中國’專輯……”
她說著抬手指向唱片柜,一只鮮紅晶瑩的瑪瑙手鐲閃在他眼前,他猛地一窒——不會是她!怎么可能!那女子緩緩地轉過身,他們面對面地凝望。她所有的表情在一瞬間凝在臉上,而他,拼命穩住自己的呼吸心跳,久久地。才從喉頭深處流瀉出那聲呼喚:“意婕。”
“怎么可能?”她的神情始終像在夢幻中。當他們走在石板道上,海風掀翻她的裙擺和寬袖,恣意地將長發散在她面頰上。
“……常在收音機里聽見播你作的曲子,實在很好聽呢!”她說話的時候不看他,好像他根本不在她身邊似的。他不禁揣想,她或許常是這樣對他說話,只是,他一直沒能聽見。
“你喜歡,我可以送你兩張唱片。”
“不用了!”她急切地,“不用!我自己可以買……”
他們在海邊坐下,他問:“什么時候搬到淡水來的?”
“那年,我爸爸過世,媽就帶我到淡水來了。這兒是她的娘家。”
“哦。你在哪兒念的大學?”
“大學?”這兩個字像蝎子,突然蜇疼了她,“大學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念的!我當年也想!想得都快要瘋了,可是……”她凄愴地搖頭,“算了!我沒有這個命!”
“為什么不來找我?”他一下子問出口。
她睜大了眼睛看他,眼中漸漸浮起溫馨的光彩。
“那年,伯父公祭,我去了……”他娓娓地訴說,“我一直守在外面,可是你……都沒看見我!”
她突地仰頭望天,有些顫聲:“我看見你了。可是,我不敢相信,我以為……是幻覺。我那時候感覺自己快死了,跟爸爸一起死了,我以為,人死以前,都會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人……”她停住,用手掌捂住臉。
她的瑪瑙鐲子,又露出來,她幼年時戴的,現在竟然還戴著,可見手臂有多細瘦,不僅是手臂,她全身都纖瘦。他的心,凄凄惻惻作痛:“你沒有好好照顧自己,這么瘦……”
她一凜,臉上的感動和迷惘迅速退去,她挺直背脊說:“要結婚的人,沒有不瘦的。”
他茫然地問:“誰結婚?”
“我啊!”她緊張地握住裙擺:
“你……”他傻傻地笑起來,“你要結婚?”
“你呢?”她問,“應該有很好的對象了吧?”
“我不行!”他笑得疲憊,“我流浪慣了,根本定不下來——”
她咬住下唇,默默地看著他,像在點頭,又像搖頭。
“我明天晚上結婚,所以今天才能有自己的時間出來逛逛。”她對他說。他無法接腔,她在結婚前一天,逛進唱片行,買他的唱片。而他偏也走進那家唱片行,在同樣的時刻里……世上許多事,原是一開始就注定了的。
“明天晚上,你能來嗎?”她問。眼中有些閃爍的東西,分不清是期盼,還是擔憂。曾經,她是顆星子,渾身都發亮,如今,她是個嬌弱的淡水新娘,夕陽為她鍍上一層層柔和的金黃。她在他眼中是熟悉的,又遙遠而模糊,蕩蕩漾漾……她見他不回答,自顧自地笑起來:“其實,兩人結婚,也沒什么好看。你現在是名人,一定抽不出時間……”
“真的,太不巧了……”他說,“我今天晚上就回臺北了。”這是兩秒鐘前做的決定。
“那……好吧!”她站起身,長發和裙擺又在風中狂舞起來,“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見了……”他的眼光掠過她,投注在海面上,輕輕笑起來:“在這兒遇到你,是最大的收獲!真的。”
他們像一對普通的朋友。握手告別,然后,各奔前程。
他到淡水來,本就是有些許期待的。孤獨地背起行囊,當天夜里走向淡水車站的時候,他仿佛尋到答案了——長干行,無論怎樣綺麗動人,畢竟只是古老湮沒了的故事。只能合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