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讀] 愛著你的苦難-熱讀
好吧!我承認,小時候,我是個頑皮的孩子,打架于我是家常便飯——一天不吃就餓得慌。父親為此傷透了腦筋,但他和所有人一樣,對我無計可施、無法可想。
那個秋天的黃昏,我又在放學的路上向干林挑釁。干林比我高一個頭,要是不讀書,其實已經是個勞動力了,他仗著自己身高體壯,時常欺負班上的男孩子和村里的女孩子,我很早就看不慣他的做法,我很早就想找他干一架。那天黃昏,我故意拿起一塊石頭,從背后準確無誤地擲中了他。那是一塊很小很小的石頭,幾乎產生不了痛感,但戰爭還是一觸即發。干林,這個早熟的勞動力,他比我更需要一場真正的戰爭,并在一場真正的戰爭里確立自己的地位和威信。干林果然笑瞇瞇地放下了書包,前后抖動著臂膀,仿佛一個斗士,而后左右手先后握成拳頭的形狀,互相擠壓,粗大的指關節咔咔作響。干林的架勢太專業了,這個黃昏的田野上唯一的英雄,不戰而屈人之兵。好漢不吃眼前虧,我落荒而逃,然而那個黃昏的英雄并沒有放過唯一的窮寇,他用一個標準的掃堂腿,從背后將我重重放倒。那一跤摔得真是狠呀,最先著地的,是我的后腦勺。在后來的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時常莫名其妙地惡心,且有些許眩暈,卻不敢告訴任何一個人。那一次,我在自己的挑釁里吃了大虧,嘴唇出血,牙齒掉了兩顆,胳膊和背部大面積挫傷……尚武的干林將我當成了一個試驗品,他把自己的功夫全都使了出來,如果不是一位好心的老人出面阻攔,那個黃昏,干林肯定成了殺人犯。
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這一回,早已對我失望的父親終于勃然大怒,他抄起準備好的拖把,向我揮了過來。我雖然受了傷但反應卻是敏捷的,只一閃,父親的拖把就揮到了天上。父親的怒火愈加烈了,他沖了過來,我再次敏捷地奪門而出,逃進了田畈。父親暴怒的腳步一直追在我的身后,可那時候的父親畢竟已經年屆半百,而且長得虛胖,所以一直追了兩三里也沒有把我追上。那個濃如墨汁的夜晚,我終于領教到了父親的固執,現在想來,在這一點上,我和父親多么相像——暴烈、固執、冥頑不化。跑了兩三里地之后,腳下已經沒有了熟悉的道路,然而身后的父親還在追趕,他呼呼地喘著粗氣,像牛在噴著響鼻,這種明顯是從胸腔里噴發出來的聲音,一下子把我擊垮了,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等著父親憤怒的拖把。追趕上來的父親果然揮了過來,拖把裹挾著暗夜里的風,發出沉悶的響聲。寂靜的夜里,這沉悶的一聲宛如平地起驚雷,父親愣住了,他停了下來,似乎是想摸摸我,手停在半空,試探著,嘴里喊著我的乳名。我們站立的地方是一道灌溉渠,試探的父親突然失去了平衡,他一個趔趄,一頭扎了進去。渠里的水大約齊腰深,我聽見父親在水里掙扎,像一頭牛,水花濺了我一身。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自始至終,我都沒有伸手拉父親一把。落水之后的父親掙扎在長久的絕望里,他不是跌進了一道灌溉渠,而是跌進了暮年。那一次有驚無險的落水經歷,在我的時間概念里前后不到十分鐘,然而在父親那里,仿佛大半生。
最后,父親終于爬了上來,我能感覺到父親的顫抖,他獨自轉上了回家的路,甚至連拖把都沒有要。我默默地跟在父親的身后,小小的心臟幾乎要蹦出來。
走到村口的時候,我聽見了父親的嗚咽,他壓抑著,聲音沙啞而蒼老,像一塊破碎的抹布,被風席卷在空中。這是我第一次聽見父親的哭聲。
那個秋夜之后,父親再也沒有懲罰過我。即便家里只有我們兩個人,面對面地坐著,他也絕不會開口找我說話,他甚至不再過問我的學業,仿佛我只是家里一個礙眼的物件,可有,當然也可無。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父親愛上了麻將,他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耗在了麻將桌上。放學回家的時候,上床睡覺的時候,即使是農忙的時候,我也很少能在家里看到他。他幾乎在夜以繼日地賭,年過半百的父親,一夜之間,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賭徒。母親為此時常和父親吵架,但這時候的父親,已經無力自拔。過度的精力消耗和身體透支,嚴重損害著父親的健康,他時常失眠、健忘,虛胖的臉上常年滾滿虛汗。那時候的父親剛剛站上五十歲的門檻,可他已經鬢發花白,他在一個人的歲月里提前衰老,仿佛全世界的創傷,都背負在他一個人的肩上。那時候,沒人理解父親的賭,在村人的談資里,父親是個無可救藥的瘋狂的賭徒。
我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了,再也沒有主動肇事,人若不犯我,我絕不犯人。然而父親,似乎并沒有意識到我的變化,他依然不太和我說話,也很少主動索看我的成績單。父親的沉默像屋后綿延的巢山,我時時刻刻都能感受到來自父親的威壓,這是一種無言的懲罰,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對父親有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畏懼感。在和父親長久的對峙里,我也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越來越不愿意和人說話。那時候,我已經清楚地知道,那個秋夜的傷害,一直烙在父親的心上,他因為無法接受,所以遲遲不肯原諒。他只有夜以繼日地沉湎于麻將,他寄希望于徹底的神經麻痹,慰藉內心深處的創傷。我不知道如何消解一個父親對親生兒子的仇恨,對未來的茫然與未知以及日漸深重的自卑感,使我的那段青春歲月幾乎暗無天日,就像一個不慎溺水的人,始終無法泅渡上岸。
父親對賭博的熱愛,終于拖垮了殷實的家境,此后連續幾年,每年除夕,都有債主來拍我家的門。我清楚地記得,某年的除夕之夜,村里的一個孩子,我的小學同學,竟然也成了父親的債主——簡直令我難以置信。他響亮地拍著桌子,沖父親吆喝著,甚至直呼父親的大名!而父親,只是耷拉著花白的腦袋,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始終沒有吭聲。我的同學,他太過分了,這揪心的一幕,讓我無地自容。一段短暫的沉默之后,我終于沖了上去,手里握著板凳。在父親的驚愕和母親的驚叫里,小債主幸運地躲過了一劫,他遠遠地繞開了我,慢慢地退出了我家的后門。
那個除夕之夜,家里始終彌漫著悲傷的氣氛,父親的眼圈始終是紅的,他潦草地結束了自己的年夜飯,聯歡晚會還沒有開始,父親就獨自爬上了床。這是我們家唯一一個沒有麻將聲的除夕夜,父親以這種方式,宣告一個時代的終結。他甚至有了臥薪嘗膽、發憤圖強的意思。然而,那時候的父親已經老了,他已無法自食其力,至于掙錢還債,他已心有余而力不足!
貧寒的家境包圍著我漫長的青春,從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學,我的學費一直是父親不得不破解的最大困境。高三那個學年,因為拖欠學費,我在校園之外游蕩了半個學期!
那些年,父親究竟在外面欠了多少債,我其實一無所知。我參加工作五年之后,父親還欠貴池的一位朋友兩千塊。這是我為父親還的唯一一筆外債,似乎也是父親的最后一筆債,而那時候的父親已經65歲!父親的晚年,一直在還債中生活,我無法想象這樣的日子,如果將父親換成我,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像父親一樣曠達而樂觀——晚年的父親終于參透了人世,他用自己尊嚴的后半生,彌補對母親和我們的虧欠。父親確實做到了,他在漫長而苦難的光陰里,終于慢慢地戰勝了自己!我不知道父親的動力究竟來自于何處,是那個除夕之夜,還是因為我終于考上了大學?也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但我深切地愛著父親的后半生,他苦難的后半生,顯示著人世的酷烈與寒涼,我已不忍細細敘述。
漫長的光陰,終于銷蝕了我對父親的畏懼,而我也已經娶妻生子,成為一個丈夫和父親。我終于感知到了那種流淌在血脈里的親情,那是一種合生忘死、奮不顧身的力量,一種欲罷不能的憐惜與心痛,于是也真切地理解了固執的父親。晚年的父親又活回去了,他突然回到了幾十年前,依舊那么嚴厲、依舊那么固執,而我,依舊是那個容易脫韁的不聽話的小學生。
在我和父親之間,始終橫亙著一座山,這座山,我們共同翻越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之后,我們又重新回到了起點,現在的山頂,一眼望不到盡頭,像一段茫然無際的歲月。我不知道父親還能翻越多久,他其實已經累了,但他對我的表現,從一開始就感到不滿,他總是一廂情愿地認為,我還能做得更好一些。我不知道父親對我的厚望究竟從何而來,他的厚望過于盲目、過于樂觀,近乎不切實際。但這就是父親,他已經固執了75年,并將繼續固執下去。
父親,大名江友正,一個不算標準的中國農民,他讀過兩年私塾,會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現在也會用手機。如此而已。僅此而已。
然而,我是那么深切地愛著他,——他的嚴苛、沉默和悲涼,還有那歲月一樣深長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