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唯一的一次旅行-人生
一
1981年的那個冬天,發生了一件小事。五歲的我在那個冬天擁有了一件新毛衣。這是一件屬于春節的裝備。那個年代,很多小孩都只有新年才有新衣。從它買回來之時,我就開始盼望時光加速,春節早點到來。
有必要描述一下這件重要的毛衣:它是粉紅色的,符合一個五歲小姑娘正常和欠缺想象力的審美;它是開襟的,兩邊各用當時流行的針法編出一道麻花。與平時常見的童裝毛衣略為不同的是,它有個外翻的方形領子,可以使這件毛衣的主人擁有一種超出年齡的莊重感。
大年初一那個早晨,我穿著新毛衣在家里“巡演”了一圈,由于想象中賦予自己的光彩,難免有幾分輕骨頭。我在臺階上跳上跳去,在天井里躥來躥去,早餐還沒有開始,已經弄臟了手。然后我又去開水龍頭洗手,最后,不可避免地弄濕了新衣服的袖口。
在冬天,穿著濕了的毛衣非常難受,手腕那一截又濕又冷。這一天還沒開始,我還沒來得及走出家門,讓這件既新潮又高檔的毛衣為我贏回些羨慕的眼光,難道就要把它脫下來?我小時候很沒眼色,完全不知道當時大人在忙什么,也不管大年初一最忌哭鬧。我被這件小事打垮,哭哭啼啼地糾纏著我爸,一定要他幫我把衣服袖子弄干。
我爸正忙得頭上冒煙,大年初一的上午,在我們老家,除了要煮一種極為復雜的早餐,祭拜祖先和各路神靈,還要準備招呼前來拜年的客人。總之,在這個最不應該哭鬧的早上,我大哭大鬧;在這個最不應該打小孩的早上,我爸痛打了我一頓。
那件毛衣在回憶里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我不再記得它的命運,只記得我媽和我爸大吵一架。一直以來,我媽護起孩子來有一種母獸般的兇悍。那不是她第一次因為我而跟我爸吵架,也不是最后一次,但這一場架吵得格外猛烈。
二
在這個本該闔家團圓的大年初一上午,我爸媽的戰爭迅速升級。最終,媽媽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帶著我出了門。
我們先是去了外婆家。我呆頭呆腦地坐在外婆的床上吃東西,完全不知道我媽和我外婆在談什么。沒等我手里的東西吃完,我媽和我外婆也吵起來了。她們一邊吵,媽媽一邊把剛剛攤開的行李又收拾起來。然后,她拉著我,氣呼呼地走出了外婆家。
即使我當時再蠢笨,也能明白我們的處境:我媽沒處去了。她能去的地方,除了自己家就是外婆家。那個年代不興投奔閨密,再說即使有閨密,大過年的,我媽還拖著一個五歲的我,去誰家都不合適。
我媽帶我徘徊了一會兒。最后,我們來到一家招待所,辦了入住手續。
那個白天是怎么過的,我腦中一片空白。只記得很晚的時候,媽媽還拉著我走在街上,商鋪都關著門,路上沒什么攤子。
回憶在這里有點跳躍,不知道媽媽用了什么辦法,總之后來,我和媽媽在招待所的房間里,兩個人吃起一大搪瓷缸的粿條來。
粿條是我家鄉特有的一種小吃,類似于廣州的河粉。我媽對食物似乎一直有很高的熱情,不管在什么情況下,她最重視的都是我的肚子;而每當我回憶媽媽,也是記得很多與吃有關的事情。
在冬夜,那是一碗配置極高的粿條,里面加了肉丸、魚丸、豬雜、油渣、蒜蓉和芫荽,以及最為適當的溫度,給這個本該頗感凄楚的夜晚,增添了一份奇異的溫暖。
多年以后想起這件事,我感到費解的一點是,事情是我惹出來的,但我記憶中媽媽對我沒有一句責怪。甚至,我對那幾天的回憶盡是“現在只剩下我們倆,我們要相依為命”的溫馨感。
三
回想起來,媽媽的一生確實沒有過過什么好日子。之前的生活不必再提,2006年,我兒子出生,媽媽如癡如狂地愛著這個嬰兒,同時,她的焦慮也在倍增。
在小寶的嬰兒時期,媽媽最擔心的兩件事是:一、保姆在喂給小寶的奶粉里摻了安眠藥;二、保姆把小寶拐走。每天,小寶睡著了,媽媽擔心;小寶睡不著,媽媽也擔心。小寶興奮時,媽媽擔心;小寶安靜時,媽媽也擔心。但凡保姆帶著小寶走出媽媽的視線,哪怕只有幾分鐘,她都可能崩潰。
有時候,小寶不明原因地哭個不停,我滿頭大汗,無法止住他的哭聲。如果我爸在場,他必責問我,你是他媽媽,你怎么能說沒辦法?那時候我想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我本來就是無能的人,真不應該貿然生孩子。
其實我希望媽媽不要與我住在一起,我希望她輕松、快樂,只有她輕松,我才能輕松。但是媽媽從我這里離開后,還是偷偷打電話給我的保姆,詢問與我們母子相關的一切生活細節。她牽腸掛肚,無法放心。
我無法減輕我媽的焦慮,更無法減輕她傳遞給我的焦慮。我和她一樣,我們是任由各自的無力感蹂躪,并彼此擔心、互相怨懟的兩個人。
很多年來,我經常做的一個噩夢是,夢見我和我媽吵架。因為一些很小的事,不管我怎么說,怒吼著說,哭泣著說,掙扎著說,自殘著說……從我口中說出的話,就像雨水滴落于荷葉,荷葉絲毫不為之所濕。我為這種溝通的阻塞而絕望,而我媽當然也在發怒。我們在激烈的對峙中,也在對彼此的愛中,互相耗盡了能量。
后來,我閱讀到相關的心理學資料,有很多心理醫生告訴我,這不是愛,這是控制。或者說,這不是健康的愛。他們甚至鼓勵我,要對這樣的愛說不,要承認,我受到了傷害。
這些說法在一定程度上拯救了我。但是,這些類似的表述也令我感到不適。我知道,這種伴隨傷害的愛、互相折磨的愛,也許確實不能得到讀者的好感;我也知道,按心理醫生所說,令我痛苦的愛,是錯的,愛應是快樂。但我正是在這痛苦中,看到了更深的激蕩。我知道,這就是我在人世間所能獲得、所能付出的最深的感情;我知道,它就是我所能體會的人類的情感中最深的那個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