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在高速公路上行走-社會
深秋的早晨,有輕霧,零星小雨。高速公路在天底下優(yōu)美地延伸,像一匹長度無窮的絲綢徐徐展開,有絲綢的光澤,絲綢的質感。這時,我從車窗玻璃看出去,前方一百多米遠的地方有一個人在行走。這個打著雨傘趕路的人,一個礙眼的灰色小點,現(xiàn)在成為“絲綢”上的瑕疵。
我踩了一下剎車,把速度降下來。快接近的時候,我才看清這是個女人,背上還背了小孩。與她擦身而過的瞬間,我看清了她的臉,我們甚至還對視了一下。她像是已經30出頭,清瘦,表情漠然。孩子好像正在睡覺。
在司機眼里,單調枯燥莫過于在高速公路上開車。尤其是今天,我獨自上路,前面的路程還有一百余公里,于是一個行人的闖入,打破平靜,平添生動。有關的想象,成為我的自娛自樂。
她是從哪里進來的?是從盜賊剪開的缺口嗎?她為什么要在高速公路上行走?
古人云,衣食足,禮義興。而今是衣食足,車市興。因為有無汽車,已經是一道貧富分界線。無車丟面子,車檔次不夠也丟面子。買車,買更好的車,于是成為許多人奮斗的動力。過去講階級是由土地、金錢劃分的。現(xiàn)在是車輪。車輪之鋒銳,清晰、明確地劃分出人們的“階級成分”。這樣,高速公路上也就成為一個層次分明的世界,成為各種車輛的競技場。
然而,她還沒有資格在有車的世界里被劃分成分。連那些在村里顯得很神氣的摩托車、拖拉機和農用車,也沒有資格。即使她現(xiàn)在已經在高速公路上行走,路上的那些汽車都與她無關。它們只是飛馳而過,幾乎要將她母子像紙片一樣席卷而起,讓她始終膽戰(zhàn)心驚。她只能用傘護住孩子,小心翼翼地貼著主車道右邊的護欄行走。但是她仍然幻想,有一輛大客車在身邊嘎吱剎住,車門大開。然而讓她困惑的是,就是大客車,比如沃爾沃、凱斯鮑爾,甚至國產的豪華金龍,都對她的招手不屑一顧。跑車的人口中有一個頻率很高的詞叫“撿客”。一個“撿”字,輕視得讓她差一點連人也不是了。即便這樣,也沒有哪輛車愿意像老公路上那些客車那樣停下來把她“撿”走。
我心中突然涌出強烈的幸福感。我明白這是身后那個匆匆趕路的農婦給我的,是她用她的艱辛和勞頓,喚醒了我們麻木的內心已經無法感知的幸福。畢竟,我擠進了以車代步一族,可以聽著音樂,喝著茶趕路。而她,背負沉重,還只能以雙腳丈量自己的前程。
此時的幸福感讓我鏈接上了遙遠的過去。
那時我才10歲,也是在公路上。暑假剛開始,那天我是因為母親生病住院而進城,提了十幾個雞蛋。時近中午,我已經走了近30里路。公路上樹木稀少,毒辣的太陽曬得頭皮針刺一般。往來的汽車揚起嗆人的灰塵,時時將我籠罩。滿頭大汗,饑腸轆轆,我總希望有奇跡出現(xiàn),比如一輛好心的汽車在身邊停下,或者是突然爸爸騎車而來。我沒有盼來汽車,甚至爸爸也沒有能接我,但奇跡還是出現(xiàn)了:一個騎自行車的小伙子在我跟前剎住了車。原來他半個多小時前曾經和我迎面而過,去前面一個小鎮(zhèn)。現(xiàn)在辦完事回城,看我還在路上走,就動了惻隱之心,要順便搭我。
這是我最難忘記的往事。事雖小,卻是我一生的感動和暖意。它像一粒種子,在我心中長出對他人的熱情、善意、悲憫和同情。
現(xiàn)在,我特別想向剛才那對母女做點什么。比如,我可以讓她們搭車,甚至送她們一程。也許,她背上的孩子正在生病。也許,她有急事要去找丈夫。當然,我也想到了她在高速公路上行走的危險。
我將車慢慢停靠在路邊,裝著東瞧西瞧看看,等待她們的到來。
然而讓我大感意外的是,我好不容易等到了她們,把我好意告訴她的時候,我在她眼里并沒有見到我所預料的那種欣喜和感激,而是幾絲驚慌和百倍的警惕,還有堅決并且是毫不客氣的拒絕。
顯然,她以為我不懷好意,甚至以為是遇到了人販子。
當年路遇好心人相助的故事無法翻版。我只能在心里向這一對母女祝福一聲,關上車門,把一切聯(lián)系都重新關在車外,上路,繼續(xù)以想象自娛自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