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室有余閑-成長視窗
莊子把雜念叢生的心靈稱之為“有蓬之心”,意指心靈中塞滿了蓬草,這個比喻既尖酸又辛辣,實在是痛快淋漓。莊子又說:“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心靈虛靜了,智慧也就誕生了;智慧誕生了,人就有了福祉了。人所有的福祉,皆來自于人的慧根。而人的慧根,實在是源于一顆虛靜的心靈。
竹子凌風舞蹈,自在逍遙,因為它的心是虛的;水能隨物賦形,自在逶迤,處眾人之所惡,也實在因為它不把自己太當回事。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李白的脫俗,實在源于他那顆孩童般天真空靈的心。這顆心沒有被世俗的蓬草塞滿,所以靈動如珠,秀潤如玉。
現(xiàn)代生活,用一個字概括,就是“忙”。忙于升職,忙于斂財,忙于應酬,忙于騎馬找馬。這樣說似乎太刻薄,仿佛這些“忙”沒有任何意義。大千世界,蕓蕓眾生,不忙這些忙什么?是的,人不能免俗,但是如果人生就在忙這些身外的東西中虛度過去,我覺得實在有些得不償失。細細琢磨“忙”這個字,很有意思。左邊一個“心”字,右邊一個“亡”字,合起來就是“亡心”,把自己的心弄丟了。想一想也對,忙于往內心中塞滿名呀、利呀、權勢呀、美色呀等等蓬草,這顆心不就完蛋了嗎?虛室才能生白,一顆心塞滿了茅草,那點慧根或者說靈氣早逃得無影無蹤了,哪兒還有智慧可言?不成傻子就萬幸了。
《新約》中有一句話,很有意思:“富人要上天堂,比駱駝穿過針孔還難。”多財累己,這句話勸誡信徒們,在身前千萬不要聚斂財富,一定要廣為布施,周濟窮人,這樣靈魂才能獲得拯救。我不是基督教徒,但我很欣賞這句話中包含的哲理。人心被銅臭腐蝕,哪里還空靈得起來?以斂財為目的的人生,就像一個纖夫,終身背負著財富的重負,在亂石間匍匐爬行,至死方休,這樣的葛朗臺或者阿巴貢,與一個沒有開化的動物何異?
人生需要財富做根基,這話不假,但人生若以積累財富為目的,就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了。張伯駒散盡家資,將號稱“天下第一山水畫”的《游春圖》和被書法界譽為“中華第一帖”的《平復帖》納入囊中,并無償捐獻給國家。這種不以占有為目的的熱愛,對文物的熱愛,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熱愛,實在是雅人高致,令人敬佩。
那些心靈雅潔之士,在交友中,很少有世道交。“君子之交淡如水”,高山流水,人琴俱亡,乃至友人逝去,驢鳴不已,那樣的友誼中,何嘗有一星半點交易的味道?現(xiàn)代人卻把友誼變?yōu)橐环N赤裸裸的交易,這樣的友誼已經(jīng)變味,因為它失去了友誼之為友誼的核心部件:深情。
莊子曾說:“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這句話如果反過來說,就應該是其嗜欲淺者其天機深。我覺得這個推理是成立的。人淡泊了,心中才有余閑。有了余閑,自然天機醇厚,智慧暢達,成為莊子似的李白似的赤子。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我在電腦前寫作此文,母親正坐在書房的一把竹椅上,悠然地織著毛衣。那把竹椅,是母親剛剛從城外的老屋里翻出來后一個人背回來的。母親說,那把竹椅已經(jīng)有幾十年的歷史了,坐習慣了。母親還說,自己本來是要坐公交車回來的,但城外的公交車都是私人壟斷了的,看見我端著一把竹椅,死活不肯讓我上,哪怕車上只有兩三個人。母親就這樣背著一把竹椅,徒步走了五六里的路,進城后才搭上城里國營的公交車回家。
這把竹椅讓我感慨良多。家里有沙發(fā),有高背椅,可母親就喜歡一把她坐了幾十年的舊竹椅。這不是源于一種深情是什么?人生何嘗不是這樣?因為有了一種深情,哪怕是一把舊竹椅,也是可以給人無限的快樂、安定、祥和、充實的。就像此刻,母親坐在這把舊竹椅上,靜靜地穿針引線,那么滿足地編織著她暮年的靜美人生,我想母親此刻,心中一定是虛靜如水,天高云淡的。
我還沒有母親的那點定力,也就少點母親那樣的慧根。在人世浮沉,一如暑假在朝天吼漂流,完全不由自主。但我一定要在母親背回的那把竹椅上多坐坐,即使身如浮萍,也要心如止水。虛室有余閑,這余閑,是人生的留白,有了這留白,人生的圖畫才真正空靈夭矯,氣韻飛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