狙擊手一生的0。9秒-世間感動
蘇制“奠辛·納甘”狙擊步槍的槍托緊緊頂在肩窩。透過放大三倍的光學瞄準鏡,整個世界陡然之間被放大了,放大得近乎有點虛幻,在那雙具有狙擊手特殊天賦的眼睛里,世界顯得從未有過的清晰。
出現在狙擊手瞄準鏡里的人不分種族,不分官階。更不分出身和性別,他們都只享有一個共同的名稱:“目標”,一具具轉瞬之間,就會由生龍活虎蛻變成冰冷僵硬、永遠失去知覺情感的尸體。
1953年春天,濕漉漉的太陽從朝鮮連綿的峰巒上升起,照亮了東海岸山嶺上一道道長蛇般蜿蜒的工事。根據情報,敵方正在籌劃一次中等規模的新攻勢,他們的指揮官最近可能會來前沿窺伺我方陣地。
他在偽裝網的底下靜靜潛伏著,細致耐心地透過那副小小的光學瞄準鏡,嚴密監視著對方陣地上的任何動靜。就在情報顯示的那個時辰即將到來的時候,他覺察出對方陣地上一些小小的異樣:左前方400米處閃過一縷小小的微光,他立刻辨別出那是一具望遠鏡沒有偽裝好部位發出的反光,只要再過一會兒,那具望遠鏡肯定就會慢慢升起,隨后出現的,又會是一具新的尸體。他把槍口瞄向那個方位,嘴角浮現出一縷幾乎無法察覺的笑紋,行了,這肯定會是倒在他槍口底下的第67具尸體。憑著這樣的戰績,他將穩穩登上全師狙擊手的第一把交椅。
一張臉,果然有一張躲躲閃閃白種人的面孔在望遠鏡后面出現了。透過瞄準鏡,他看清了對方臉上的每一根胡須,還有腮邊那一顆豆大的黑痣,唔,不錯,一具長有黑痣的美國軍官尸體。
時間和正要扣動扳機的手指一起,突然間不可思議地停滯下來。緊接著就疾速倒退,倒退回了五年前那個寒冷的冬季。那時候他當然不會是志愿軍的狙擊手,而是上海“百樂門”舞廳外面一個擦皮鞋的小童。正在凜冽寒風里使勁擦拭著一雙锃光瓦亮的美國軍用大皮靴。
漸漸地,他有些擦不動了,一次次襲上來的高溫讓他變得虛弱無力,可是不行,他必須得堅持擦下去,重病纏身的父親正躺在床上,一家人的身家性命。全都維系在他手里小小的擦鞋箱上。
一只和他此刻臉色同樣紅碩的大手伸過來,撫摸著他那燒得發燙的前額。“可憐的孩子。”他聽見一句他無法聽懂的嘆息,當那只大手第二次伸過來的時候。他看見手心里有一張10美元的鈔票,還有幾顆小小的白色藥丸。
他吃力地抬起頭,看見了一身橄欖色的美國軍服,上校的肩章,一張紅碩大臉上關切的表情,還有……還有嘴邊上那一顆豆大的黑痣。
1953年春天的朝鮮就這樣從他眼前奇異地消逝了片刻,1948年上海灘那個寒冷的冬天又在他的眼前箭一般掠過……那張10美元的鈔票,那些白色的藥丸,豆大的黑痣……
時光就這樣在記憶的寒冬里凍結了0。9秒鐘。0。9秒,這原本恰恰應該是他扣下扳機的時間。
“啪”!喑啞的槍聲還是響起來,子彈從“莫辛·納甘”長長的槍管里急不可耐地飛出,撲向那個原本編號應該是第“67”的“尸體”,可是那顆偽裝得很好的腦袋及時縮了回去,只有幾縷枯黃色的頭發飄起來,紛紛揚揚在春天的半空里。
0。9秒,只差0。9秒鐘呵!
沒有人責怪他,從副師長到連長沒有一個人責怪過他。這樣的任務難度實在太大。
三天以后,美軍突然發動了攻勢,一場血戰之后占領了我軍兩座高地,高地上堅守的兩個排弟兄們全都犧牲。正在那兒指揮戰斗的連長也沒有能夠撤下來。
那幾天里,整個防線失去了往日的歡笑,戰友們追憶著那七十多條曾經朝夕相處生龍活虎的生命,哀悼著那七十多具再也無法搶回的尸體。
同時失去的還有狙擊手的笑容,往日里,這個沉穩寡言的上海小伙兒臉上總是洋溢著燦爛的微笑。他覺得這些戰友的犧牲與陣地失陷全都是因為他的過錯,如果他沒有耽誤那0。9秒鐘,那個臉上長著黑痣的美國將軍便會變成一具冰冷僵硬的尸體,再也無法去決策發動一場這樣的進攻,再也無法奪去他兄長似的連長和戰友們的生命。
在巨大的追悔懊恨之中,他掏出身上針線包里的鋼針,對準自己大腿狠狠地扎了進去,一陣尖銳的疼痛如同一顆飛來的子彈一般疾速襲上心頭,他感到了一陣前所未有的痛楚,以及痛楚之后的清醒。他提起那桿愛如至寶的狙擊步槍,悄悄地消失在了那堆無人問津的垃圾下面。
他就這樣變得更加沉默寡言。每當東方的晨曦勾勒出朝鮮格外亮麗的天際,他便悄悄背起那桿步槍出發去潛伏,直到夜色濃重得足以掩蓋起天下所有的秘密,他才悄無聲息幽靈般地回到連隊。不過他的狙擊戰果卻像夏天的氣溫一樣在一個勁上升,短短一個多月,又有46名敵軍倒在了他的槍口底下,他成為全師乃至全軍揚名的頭號狙擊手。
轉眼間三個月過去,一個好消息震驚了整個世界:朝鮮戰爭將于1953年7月27日22時停戰,交戰雙方將在那個時刻到來時完全停止敵對行動。他的臉龐上出現了焦灼不安的神情,他開始徹夜不眠一遍又一遍焦急地搜尋著對方陣地上所有那些被戰爭精心掩蓋起來的秘密。
7月27日,就在時鐘眼看就要走向停戰的那個時辰,一聲沉悶的槍響打破了屏息等待中的沉寂,槍聲中一個美國將軍應聲栽倒在地。三個月以來將軍還是第一次來到前沿,他想借著夜幕的掩護,最后再看一眼那些即將成為歷史的敵軍陣地。一顆等候得太久太久的子彈就在此時仿佛初戀情人那般熱切地向他撲來,不偏不倚,就從他望遠鏡的鏡筒里鉆進去,打碎了他臉上那粒豆大的黑痣。
狙擊手的位置也隨著這聲槍響與閃光暴露了,按常規,他該沿著事先挖好的坑道快速撤離。可是奇怪,他那天卻一反常態躺在原地一動不動,還用雙手緊緊地捂住了眼睛。很快,一排美軍氣急敗壞的炮火便覆蓋了那塊小小的陣地。據說,那也是整個朝鮮戰爭期間美軍發射的最后一排炮彈。
和平,期待已久的和平終于姍姍來臨了……
當戰友們把他殘缺不全的遺體背下陣地的時候,躍出黃海的太陽已經照徹了朝鮮三千里殘破的江山。給他擦身換上最后一套新軍服的戰友不由驚訝地停住了手,他們發現這位王牌狙擊手的內衣上竟然別著一枚鋼針,上面凝結著已經干涸了卻依然新鮮的血跡,而他的兩條大腿上密密匝匝,數一數,竟然遍布著不多不少,正好是90個針眼!
從那聲延誤了0。9秒鐘的槍聲響起,一直到他犧牲了的這天,時間不多不少,恰好過去了——90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