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描寫冬天的句子賞析集錦3篇
林清玄描寫冬天的文章
導語:我喜歡傾聽雪落的聲音,感覺很美很美,美得讓我想流淚…… 我倦怠地閉上眼睛,思緒卻跟著雪花飄飛。以下是小編為大家分享的林清玄描寫冬天的文章,歡迎借鑒!
煮雪
林清玄
傳說在北極的人因為天寒地凍,一開口說話就結成冰雪,對方聽不見,只好回家慢慢地烤來聽……
這是個極度浪漫的傳說,想是多情的南方人編出來的。
可是,我們假設說話結冰是真有其事,也是頗有困難,試想:回家烤雪煮雪的時候要用什么火呢?因為人的言談是有情緒的,煮得太慢或太快都不足以表達說話的情緒。
如果我生在北極,可能要為煮的問題煩惱半天,與性急的人交談,回家要用大火煮烤;與性溫的人交談,回家要用文火。倘若與人吵架呢?回家一定要生個烈火,才能聲聞當時嗶嗶剝剝的火暴聲。
遇到談情說愛的時候,回家就要仔細釀造當時的氣氛,先用情詩情詞裁冰,把它切成細細的碎片,加上一點酒來煮,那么,煮出來的話便能使人微醉。倘若情濃,則不可以用爐火,要用燭火再加一杯咖啡,才不會醉得太厲害,還能維持一絲清醒。
遇到不喜歡的人不喜歡的話就好辦了,把結成的冰隨意棄置就可以了。愛聽的話則可以煮一半,留一半他日細細品味,住在北極的人真是太幸福了。
但是幸福也不長駐,有時天氣太冷,火生不起來,是讓人著急的,只好拿著冰雪用手慢慢讓它溶化,邊溶邊聽。遇到性急的人恐怕要用雪往墻上摔,摔得力小時聽不見,摔得用力則聲震物瓦,造成噪音。我向往北極說話的浪漫世界,那是個寧靜祥和又能自己制造生活的世界,在我們這個到處都是噪音的時代里,有時我會希望大家說出來的話都結成冰雪,回家如何處理是自家的事,誰也管不著。尤其是人多要開些無聊的會議時,可以把那塊嘈雜的大雪球扔在自家前的陰溝里,讓它永遠見不到天日。
斯時斯地,煮雪恐怕要變成一種學問,生命經驗豐富的人可以根據雪的`大小、成色,專門幫人煮雪為生;因為要煮得恰倒好處和說話時恰如其分一樣,確實不易。年輕的戀人們則可以去借別人的“情雪”,借別人的雪來澆自己心中的塊壘。
如果失戀,等不到冰雪盡溶的時候,就放一把火把雪都燒了,燒成另一個春天。
鶯歌山之冬
林清玄
去年冬天,我經常到臺北近郊鶯歌山上的親戚家里度假,那時我覺得,就是沒有雪,人坐在屋里聽著山上呼嘯的風雨,也能寒到徹骨。鶯歌,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小鎮,因為它是個陶瓷工業城,還隱伏著空氣污染、噪音彌漫、道路崎嶇等種種問題,大致地說,它不能說是一個美麗的城。可是就在我從臺北往鶯歌馳車的路上,心情就美麗了,尤其是在冬天。
我說冬天最好,是因為一到冬天,污染的空氣就仿佛在絲絲的冷雨中洗清了。
親戚住的地方是在山上一座獨立的大屋,旁側就是一家工廠,即使在冬天,工廠也二十四小時發出隆隆的機械聲,機械的規律性,時間一久也能不聞其聲了。如果有風雨隔著,機械的聲音就暗淡下來,那時坐在桌前聽風看雨,機械的聲音仿佛是有生命的,不肯向風雨妥協。然而在第二天的清晨,我看見一車的地磚從工廠中運出,它們是沉默的,但是全省有多少大樓就在那沉默中被建造起來呢?
最好的是火車的聲音吧。居處不遠,每隔幾分鐘就有火車的聲音響過,從遠處看,火車真是美的,每一格車窗都有一格鄉心在曠野中奔馳,每一扇亮燈的車窗都是活的,它帶著我們夜的懷鄉的心情,開向南方;南方此刻可能是暖天,是陽光普照的,我總覺得望著遠遠的列車,雨中遠比陽光下讓人驚心。
有時候親戚的小孩放假,我們就在書房里說故事,圍著煤油的爐子,我聆聽著孩子們說出他們心里的夢想,他們在冬季仍是充滿生命的熱力,不畏寒冷。有一天,他們在院子里放沖天炮,一道閃光射過滿天的雨,最小的孩子歡呼著說:“我要把沖天炮射到星星的位置。”那時天上并沒有星星,可是在孩子心里卻有星星的光芒。我想,孩子不畏冬,因為他們總知道春天的百花不遠,大人怕冷,是知道下一個春天不是今年的春天。
冬天在孩子的眼中是為春天而吹奏的音樂,在孩子看來,冬天和春天的距離像同一花枝的兩朵花。對我們來說,冬與春的距離,像星與星的距離一樣大。我幾乎能體會孩子的想法,但也使我惆悵,冬天是煩人的,然而只要我們能捉住小小的樂趣,冬天烤番薯的香味也可以和春天的玫瑰花香一樣令人回味。
人只要有孩子的心情和孩子的夢,冬天下不下雪無關緊要,因為雪也總要過去。紀伯倫說:“橡樹和松柏既不是同類,也不必在彼此的蔭中生長。”在鶯歌山上過冬,我覺得冬天如果是松柏,春天就是橡樹,原是沒有好壞,差別的只是心情。我寫信給朋友:“不必懷念北國的雪了,沒有雪也能有雪的心情。”
林清玄描寫親情的文章
林清玄,著名散文家,連續十年雄踞臺灣十大暢銷書作家榜單,被譽為“當代散文八大家”之一。接下來小編搜集了林清玄描寫親情的文章,歡迎查看。
篇一:與父親的夜談
我和父親覺得互相了解和親近,是在我讀高中二年級的時候。
有一次,我隨父親到我們的林場去住,我和父親睡在一起,秉燭夜談。父親對我談起他青年時代如何充滿理想,并且只身到山上來開辟四百七十甲的山地,
他說:“就在我們睡的這張床下,冬天有許多蛇爬進來盤著冬眠,半夜起來小便,都要踞著腳才不會踩到蛇。”
父親告訴我:“年輕人最重要的就是打拼和勇氣。”
那一夜,我和父親談了很久很久,才沉沉睡去。
醒來后我非常感動,因為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和父親單獨談超過一小時的話,更不要說睡在一起了。
在我們的父母親那一代,由于他們受的教育不多,加上中國傳統和日本教育使他們變得嚴肅,不善于表達感情,往往使我們有代溝,不能互相了解和親近。
經過三四十年的努力,這一代的父母較能和子女親近了,卻因為事情更繁忙,時間更少了。
從高中時代到現在已經二十幾年了,我時常懷念起那與父親秉燭夜談的情景,可惜父親已經過世,我再也不會有那種幸福了。
我們應該時常珍惜與父母、與子女親近的時間,因為好時光稍縱即逝!
篇二:鴛鴦香爐
一對瓷器做成的鴛鴦,一只朝東,一只向西,小巧靈動,仿佛剛剛在天涯的一角交會,各自輕輕拍著羽翼,錯著身,從水面無聲劃過。
這一對鴛鴦關在南京東路一家寶石店中金光閃爍的櫥窗一角,它鮮艷的色彩比珊瑚寶石翡翠還要燦亮,但是由于它的游姿那樣平和安靜,竟仿若它和人間全然無涉,一直要往遠方無止盡的游去。
再往內望去,寶石店里供著一個小小的神案,上書天地君親師五個大字,晨香還未燒盡,煙香鐐繞,我站在櫥窗前不禁癡了,好像鴛鴦帶領我,順著煙香的紋路游到我童年的夢境里去。
記得我還未識字以前,祖廳神案上就擺了一對鴛鴦,是瓷器做成的檀香爐,終年氤氳著一樓香煙,在廳堂里繞來繞去,檀香的氣味仿佛可以勾起人沉深平和的心胸世界,即使是一個小小孩兒也被吸引得意興飄飛。我常和兄弟們在廳堂中嬉戲,每當我跑過香爐前,聞到檀香之氣,總會不自覺地出了神,呆呆看那一縷輕淡但不絕的香煙。
尤其是冬天,一縷直直飄上的煙,不僅是香,甚至也是溫暖的象征。有時候一家人不說什么,夜里圍坐在香爐前面,情感好像交融在爐中,并且燒出一股淡淡的香氣了。它比神案上插香的爐子讓我更深切感受到一種無名的溫暖。
最喜歡夏日夜晚,我們圍坐聽老祖父說故事,祖父總是先慢條斯理地燃了那個鴛鴦香爐,然后坐在他的藤搖椅中,說起那些還流動血淚聲香的感人故事。我們依在祖父膝前張開好奇的眼眸,傾聽祖先依舊動人的足音響動,愈到星空夜靜,香爐的煙就直直升到屋梁,繞著屋梁飄到庭前來,一絲一絲,螢火蟲都被吸引來,香煙就像點著螢火蟲尾部的光亮,一盞盞微弱的燈火四散飛升,點亮了滿天的向往。
有時候是秋色蕭瑟,空氣中有一種透明的涼,秋葉正紅,鴛鴦香爐的煙柔軟得似蛇一樣升起,煙用小小的手推開寒涼的秋夜,推出一扇溫暖的天空。從瀟湘的后院看去,幾乎能看見那一對鴛鴦依偎著的身影。
那一對鴛鴦香爐的造型十分奇妙,雌雄的腹部連在一起,雄的稍前,雌的在后。雌鴛鴦是鐵灰一樣的褐色,翅膀是紺青色,腹部是白底有褐色的濃斑,像褐色的碎花開在嚴冬的冰雪之上,它圓形的小頭顱微縮著,斜依在雄鴛鴦的肩膀上。
雄鴛鴦和雌鴛鴦完全不同,它的頭高高仰起,頭上有冠,冠上是赤銅色的長毛,兩邊彩色斑讕的翅翼高高翹起,像一個兩面夾著盾牌的武士。它的背部更是美麗,紅的、綠的、黃的、白的、紫的全開在一處,仿佛春天里怒放的花園,它的紅嘴是龍吐珠,黑眼是一朵黑色的玫瑰,腹部微芒的白點是滿天星。
那一對相偎相依的鴛鴦,一起棲息在一片晶瑩翠綠的大荷葉上。
鴛鴦香爐的腹部相通,背部各有一個小小的圓洞,當檀香的煙從它們背部冒出的時候,外表上看像是各自焚燒,事實上腹與腹間互相感應。我最常玩的一種游戲,就是在雄鴛鴦身上燒了檀香,然后把雄鴛鴦的背部蓋起來,煙與香氣就會從雌鴛鴦的背部升起;如果在雌鴛鴦的身上燒檀香,蓋住背部,香煙則從雄鴛鴦的背上升起來;如果把兩邊都蓋住,它們就像約好的一樣,一瞬間,檀香就在腹中滅熄了。
倘若兩邊都不蓋,只要點著一只,煙就會均勻的冒出,它們各生一縷煙,升到中途慢慢氤氳在一起,到屋頂時已經分不開了,交纏的煙在風中彎彎曲曲,如同合唱著一首有節奏的歌。
鴛鴦香爐的記憶,是我童年的最初,經過時間的洗滌愈久,形象愈是晶明,它幾乎可以說是我對情感和藝術向往的最初。鴛鴦香爐不知道出于哪一位匠人之手,后來被祖父購得,它的顏色造型之美讓我明白體會到中國民間藝術之美;雖是一個平凡的物件,卻有一顆生動靈巧的匠人心靈在其中游動,使香爐經過百年都還是活的一般。民間藝術之美總是平凡中見真性,在平和的貞靜里歷百年還能給我們新的啟示。
關于情感的向往,我曾問過祖父,為什么鴛鴦香爐要腹部相連?祖父說:
鴛鴦沒有單只的。鴛鴦是中國人對夫妻的形容。夫妻就像這對香爐,表面各自獨立,腹中卻有一點心意相通,這種相通,在點了火的時候最容易看出來。
我家的鴛鴦香爐每日都有幾次火焚的經驗,每經一次燃燒,那一對鴛鴦就好像靠得更緊。我想,如果香爐在天際如烽火,火的悲壯也不足以使它們殉情,因為它們的精神和象征立于無限的視野,永遠不會畏怯,在火煉中,也永不消逝。比翼鳥飛久了,總會往不同的方向飛,連理校老了,也只好在枝椏上無聊的`對答。鴛鴦香爐不同,因為有火,它們不老。
稍稍長大后,我識字了,識字以后就無法抑制自己的想像力飛奔,常常從一個字一個詞句中飛騰出來,去找新的意義。“鴛鴦香爐”四字就使我想像力飛奔,覺得用“鴛鴦”比喻夫妻真是再恰當不過,“鴛”的上面是“怨”,“鴦”的上面是“央”。
“怨”是又恨又嘆的意思,有許多抱怨的時刻,有很多無可奈何的時刻,甚至也有很多苦痛無處訴的時刻。“央”是求的意思,是詩經中說的“和鈴央央”的和聲,是有求有報的意思,有許多互相需要的時刻,有許多互相依賴的時刻,甚至也有很多互相憐惜求愛的時刻。
夫妻生活是一個有顏色、有生息、有動靜的世界,在我的認知里,夫妻的世界幾乎沒有無怨無尤幸福無邊的例子,因此,要在“怨”與“央”間找到平衡,才能是永世不移的鴛鴦。鴛鴦香爐的腹部相通是一道傷口,夫妻的傷口幾乎只有一種藥,這藥就是溫柔,“怨”也溫柔,“央”也溫柔。
所有的夫妻都曾經擁抱過、熱愛過、深情過,為什么有許多到最后分飛東西,或者郁郁而終呢?愛的諾言開花了,雖然不一定結果,但是每年都開了更多的花,用來喚醒剛墜入愛河的新芽,鴛鴦香爐是一種未名的愛,不用聲名,千萬種愛都升自胸腹中柔柔的一縷煙。把鴛鴦從水面上提升到情感的詮釋,就像鴛鴦香爐雖然沉重,它的煙卻總是往上飛升,或許能給我們一些新的啟示吧!
至于“香爐”,我感覺所有的夫妻最后都要邁人“共守一爐香”的境界,久了就不只是愛,而是親情。任何婚姻的最后,熱情總會消褪,就像宗教的熱誠最后會平淡到只剩下虔敬;最后的象征是“一爐香”,在空闊平朗的生活中緩緩燃燒,那升起的煙,我們逼近時可以體貼地感覺,我們站遠了,還有溫暖。
我曾在萬華的小巷中看過一對看守寺廟的老夫婦,他們的工作很簡單,就是在晨昏時上一炷香,以及打掃那一間被歲月剝蝕的小端。我去的時候,他們總是無言,輕輕的動作,任陽光一寸一寸移到神案之前,等到他們工作完后,總是相攜著手,慢慢左拐右彎地消失在小巷的盡頭。
我曾在信義路附近的巷子口,看過一對撿拾破爛的中年夫妻,丈夫吃力地踩著一輛三輪板車,口中還叫著收破爛特有的語言,妻子經過每家門口,把人們棄置的空罐酒瓶、殘舊書報一一丟到板車上,到巷口時,妻子跳到板車后座,熟練安穩的坐著,露出做完工作欣慰的微笑,丈夫也突然吹起口哨來了。
我曾在通化街的小面攤上,仔細地觀察一對賣牛肉面的少年夫妻;文夫總是自信地在熱氣騰騰的鍋邊下面條,妻子則一邊招呼客人,一邊清潔桌椅,一邊還要蹲下腰來洗滌油污的碗碟。在賣面的空檔,他們急急地共吃一碗面,妻子一徑地把肉夾給丈夫,他們那樣自若,那樣無畏地生活著。
我也曾在南澳鄉的山中,看到一對剛做完香菇烘焙工作的山地夫妻,依偎的共坐在一塊大石上,談著今年的耕耘與收成,談著生活里最細微的事,一任頑皮的孩童丟石頭把他們身后的鳥雀驚飛而渾然不覺。
我更曾在嘉義縣內一個大戶人家的后院里,看到一位須發俱白的老先生,爬到一棵蓮霧樹上摘蓮霧,他年邁的妻子圍著布兜站在蓮霧樹下接蓮霧,他們的笑聲那樣年少,連圍墻外都聽得清明。他們不能說明什么,他們說明的是一爐燃燒了很久的香還會有它的溫暖,那香爐的煙雖弱,卻有力量,它順著歲月之流可以飄進任何一扇敞開的門窗。每當我看到這樣的景象,總是站得遠遠的仔細聽,香爐的煙聲傳來,其中好像有瀑布奔流的響聲,越過高山,流過大河,在我的胸腹間奔湍。如果沒有這些生活平凡的動作,恐怕也難以印證情愛可以長久吧!
童年的鴛鴦香爐,經過幾次家族的搬遷,已經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或者在另一個少年家里的神案上,再要找到一個同樣的香爐恐怕永得可得,但是它的造形、色澤,以及在荷葉上棲息的姿勢,卻為時日久還是鮮銳無比。每當在情感挫折生活困頓之際,我總是循著時間的河流回到歲月深處去找那一盞鴛鴦香爐,它是情愛最美麗的一個鮮紅落款,情愛畫成一張重重疊疊交纏不清的水墨畫,水墨最深的山中灑下一條清明的瀑布,瀑布流到無止盡地方是香爐美麗明晰的章子。
鴛鴦香爐好像暗夜中的一盞燈,使我童年對情感的認知乍見光明,在人世的幽晦中帶來前進的力量,使我即使只在南京東路寶石店櫥窗中,看到一對普通的鴛鴦瓷器都要悵然良久。就像坐在一個黑忽忽的房子里,第一盞點著的燈最明亮,最能感受明與暗的分野,后來即使有再多的燈,總不如第一盞那樣,讓我們長記不熄;坐在長廊盡處,縱使太陽和星月都冷了,群山草木都衰盡了,香爐的微光還在記憶的最初,在任何可見和不可知的角落,溫暖的燃燒著。
篇三:不孝的孩子
在機場遇到一位老先生,他告訴我要搬去大陸定居了。
“為什么呢?”
秤說,他在臺灣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本來都很好的,自從他找到大陸的兒子之后,就變得非常不孝。
“為什么呢?”
“因為,擔心大陸的兒子也來搶我的遺產嘛!其實我還沒有死,哪里有遺產呢!”
看到老先生蹣跚上飛機,我想到,難道我們長大成人,還只想到向父母要什么,沒想到能給老人家什么嗎?
再想到大陸的兒子是臺灣兒女的大哥,就是父親的財產分一份給他又怎么樣?何況父親還沒有死,財產還不知道怎么分呢!
那為自己兒女不孝而哀嘆的老人告訴我:“有時候想想,既然這么不孝,連一毛錢也不要留給他們。”然后他苦笑著說:“我也不會真的那樣做,總是自己的孩子嘛!”
他避居大陸,只是希望避免臺灣的子女每次看他就生起一次怨恨。
唉!我多么希望這世間的子女都能體貼父母的心呀!
篇四:期待父親的笑
父親躺在醫院的加護病房里,還殷殷地叮囑母親不要通知遠地的我,因為他怕我在臺北工作擔心他的病情。還是母親偷偷叫弟弟來通知我,我才知道父親住院的消息。
這是典型的父親的個性,他是不論什么事總是先為我們著想,至于他自己,倒是很少注意。我記得在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父親到鳳山去開會,開完會他到市場去吃了一碗肉羹,覺得是很少吃到的美味,他馬上想到我們,先到市場去買了一個新鍋,買了一大鍋肉羹回家。當時的交通不發達,車子顛躓得厲害,回到家時肉羹已冷,且溢出了許多,我們吃的時候已經沒有父親形容的那種美味。可是我吃肉羹時心血沸騰,特別感到那肉羹是人生難得,因為那里面有父親的愛。
在外人的眼中,我的父親是粗獷豪放的漢子,只有我們做子女的知道他心里極為細膩的一面。提肉羹回家只是一端,他不管到什么地方,有好的東西一定帶回給我們,所以我童年時代,父親每次出差回來,總是我們舄高興的時候。
“他對母親也非常的體貼,在記憶里,父親總是每天清早就到市場去買菜,在家用方面也從不讓母親操心這三十年來我們家都是由父親上菜場,一個受過日式教育的男人,能夠這樣內外兼顧是很少見的。
父親是影響我最深的人。父親的青壯年時代雖然受過不少打擊和挫折,但我從來沒有看過父親憂愁的樣子。他是一個永遠向前的樂觀主義者,再壞的環境也,不皺一下眉頭,這一點深深地影響了我,我的樂觀與韌性大部分得自父親的身教。父親也是個理想主義者,這種理想主義表現在他對生活與生命的盡力,他常說:“事情總有成功和失敗兩面,但我們總是要往成功的那個方向走。”
由于他的樂觀和理想主義,使他成為一個溫暖如火的人,只要有他在就沒有不能解決的事,就使我們對未來充滿了希望。他也是個風趣的人,再壞的情況下,他也喜歡說笑,他從來不把痛苦給人,只為別人帶來笑聲。
小時候,父親常帶我和哥哥到田里工作,透過這些工作,啟發了我們的智慧。例如我們家種竹筍,在我沒有上學之前,父親就曾仔細地教我怎么去挖竹筍,怎么看上地的裂痕,才能挖到沒有出青的竹筍。二十年后,我到行山去采訪筍農,曾在竹筍田里表演丁一手,使得竹農大為佩服。其實我已二十年沒有挖過筍,卻還記得父親 教給我的方法,可見父親的教育對我影響多么大。
林清玄關于親情的文章
著名作家林清玄的文章有著淵博的文學和史學功底,有豐厚的文化感悟力和藝術表現力。以下是小編搜索整理一篇林清玄關于親情的文章,歡迎大家閱讀!
篇一:紅心番薯
看我吃完兩個紅心番薯,父親才放心地起身離去,走的時候還落寞地說:“為什么不找個有土地的房子呢?”
這次父親北來,是因為家里的紅心番薯收成,特地背了一袋給我,還挑選幾個格外好的,希望我種在庭前的院子里。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我早已從郊外的平房搬到城中的大廈,是根本容不下綠色的地方,甚至長不出一株狗尾巴草,更不要說番薯了。
到車站接了父親回到家里,我無法形容父親的表情有多么失望。他在屋內轉了三圈,才放下提著的麻袋,憤憤地說:“伊娘咧!你竟住在無土的所在!”一個人住在腳踏不到泥土的地方,父親竟不能忍受,這也是我看到他的表情后才知道的。然后他的憤憤轉變成喃喃:“你住在這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所在,我帶來的番薯要種在哪里?要種在哪里?”
父親對番薯的感情,也是這兩年我才深切知道的。
那是有一次我站在舊家前,看著河堤延伸過來的菅芒花,在微涼的秋風中搖動著,那些遍地蔓生的菅芒長得有一人高,我看到較近的菅芒搖動得特別厲害,凝神注視,才突然看到父親走在那一片菅芒里,我大吃一驚。原來父親的頭發和秋天灰白的菅芒花是同一種顏色,他在遍地菅芒的野地里走了幾百公尺,我竟未能看見。
那時我站在家前的番薯田里,父親來到我的面前,微笑地問:“在看番薯嗎?你看長得像羊頭一樣大了哩!”說著,他蹲下來很細心地撥開泥土,捧出一個精壯圓實的番薯來,以一種贊嘆的神情注視著番薯。我帶著未能在菅芒花中看見父親身影的愧疚心情,與他面對面蹲著。父親突然像兒童一般天真歡愉地嘆了一口氣,很自得地說:“你看,恐怕沒有人番薯種得比我好了。”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個番薯埋入土中,動作像是在收藏一件藝術品,神情莊重而帶著收獲的歡愉。
父親的神情使我想起幼年關于番薯的一些記憶。有一次我和幾位外省的小孩子吵架,他們一直罵著:“番薯呀!番薯呀!”我就回罵:“老芋呀!老芋呀!”
對這兩個名詞我是疑惑的,回家詢問了父親。那天他喝了幾杯老酒,神情很是愉快,他打開一張老舊的地圖,指著臺灣的那一部分說:“臺灣的樣子真是像極了紅心的番薯,你們是這番薯的子弟呀!”而無知的我便指著北方廣大的大陸說:“那這大陸的形狀就是一個大的芋頭了,所以外省人是芋仔的子弟?”父親大笑起來,撫著我的頭說:“憨囝仔,我們也是從唐山來的,只是來得比較早而已。”
然后他用一支紅筆,在地圖上將我們遙遠的北方故鄉有力地畫下來,牽連到我們所居的臺灣南部。那是第一次在十燭光的燈泡下,我認識到,芋頭與番薯原來是極其相似的植物,并不是我們想象中那么判然有別的。也第一次知道,原來在東北會落雪的故鄉,也遍生著紅心的番薯!
我更早的記憶,是從我會吃飯開始的。家里每次收成番薯,總是保留一部分填置在木板的眠床底下。我們的每餐飯中一定煮了三分之一的番薯,早晨的稀飯里也放了番薯簽,有時吃膩了,我就抱怨起來。聽完我的抱怨,父親就激動地說起他少年的往事。他們那時為了躲警報,常常在防空壕里一窩就是一整天。所以祖母每每把番薯煮好放著,一旦警報聲響起,父親的九個兄弟姊妹就每人抱兩三個番薯直奔防空壕,一邊啃番薯,一邊聽飛機和炮彈在四處交響。他的結論常常是:“那時候有番薯吃,已經是天大的幸福了。”他一說完這個故事,我們只好默然地把番薯扒到嘴里去。
父親的番薯訓誡并不是尋常都如此嚴肅,偶爾也會說起戰前在日本人的小學堂中放屁的事。由于吃多了番薯,屁有時是忍耐不住的,當時吃番薯又是一般家庭所不能免,父親形容說:“因此一進了教室往往是戰云密布,不時傳來屁聲。”而他說放屁是會傳染的,常常一呼百應,萬眾皆響。有一回放屁放得太厲害,全班被日本老師罰跪在窗前,即使跪著,屁聲仍然不斷。父親頑笑地說:“經過跪的姿勢,屁聲好像更響了。”他說這些的時候,我們通常就吃番薯吃得比較甘心,放起屁來也不以為忤了。
然后是一陣戰亂,父親到南洋打了幾年仗,在叢林之中,時常從睡夢中把他喚醒,時常讓他在思鄉時候落淚的,不是別的珍寶,而是普普通通的紅心番薯。它炙烤過的香味,穿過數年的烽火,在萬金家書也不能抵達的南洋,溫暖了一位年輕戰士的心,并呼喚他平安地回到家鄉。他有時想到番薯的香味,一張像極番薯形狀的臺灣地圖就清楚浮現,思緒接著往南方移動,再來的圖像便是溫暖的家園,還有寬廣無邊、結滿黃金稻穗的大平原……
戰后返回家鄉,父親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家前家后種滿了番薯,日后遂成為我們家的傳統。家前種的是白瓤番薯,粗大壯實,一個可以長到十斤以上;屋后一小片園地是紅心番薯,一串一串的果實,細小而甜美。白瓤番薯是為了預防戰爭逃難而準備的,紅心番薯則是父親南洋夢里的鄉思。
每年父親從南洋歸來的紀念日,夜里的一餐我們通常不吃飯,只吃紅心番薯,聽著父親訴說戰爭的種種,那是我農夫父親的憂患意識。他總是記得饑餓的年代,番薯是可以飽腹的,如今回想起來,一家人圍著小燈食薯,那種景況我在凡高的名畫《吃土豆的人》中幾乎看見,在沉默中,是莊嚴而肅穆的。
在這個近百年來中國最富裕的此時此地,父親的憂患想來恍若一個神話。大部分人永遠不知有槍聲,只有極少數經過戰爭的人,在他們心底有一段番薯的歲月,那歲月里永遠有槍聲時起時落。
由于有那樣的童年,日后我在各地旅行的時候,便格外留心番薯的蹤跡。我發現在我們所居的這張番薯形狀的地圖上,從最北角到最南端,從山坡上貧瘠的石頭地到河岸邊肥沃的沙浦,番薯都能堅強地、不經由任何肥料與農藥而向四方生長,并結出豐碩的果實。
有一次,我在澎湖人口已經遷徙的無人島上,看到人所耕種的植物都被野草吞沒了,只有遍生的番薯還和野草爭著方寸,在無情的海風烈日下開出一片淡紅的晨曦顏色的花,而且在最深的土里,各自緊緊握著拳頭。那時我知道在人所種植的作物之中,番薯是最強悍的。
這樣想著,幼年家前家后的番薯花突然在腦中閃現,番薯花的形狀和顏色都像牽牛花,唯一不同的是,牽牛花不論在籬笆上,還是在陰濕的溝邊,都抬頭挺胸,仿佛要探知人世的風景;番薯花則通常是卑微地依著土地,好像在嗅著泥土的芳香。在夕陽將下之際,牽牛花開始萎落,而那時的番薯花卻開得正美,淡紅晚霞一樣的色澤,染滿了整片土地。
正如父親常說,世界上沒有一種植物比得上番薯,它從頭到腳都有用,連花也是美的。現在臺北最干凈的菜市場也賣有番薯葉子的青菜,價錢還頗不便宜。有誰想到這在鄉間是最卑賤的菜,是逃難的時候才吃的`?
在我居住的地方,巷口本來有一位賣糖番薯的老人,一個滾圓的大鐵鍋,掛滿了糖漬過的番薯,開鍋的時候,一縷撲鼻的香味由四面揚散出來,那些番薯是去皮的,長得很細小,卻總像記錄著什么心底的珍藏。有時候我向老人買一個番薯,散步回來時吃著,那蜜一樣的滋味進了腹中,卻有一點酸苦,因為老人的臉總使我想起在烽煙中奔走過的風霜。
老人是離亂中幸存的老兵,家鄉在山東偏遠的小縣。有一回我們為了番薯問題爭辯起來,老人堅稱臺灣的紅心番薯如何也比不上他家鄉的紅瓤番薯,他的理由是:“臺灣多雨水,番薯哪有俺家鄉的甜?俺家鄉的番薯真是甜得像蜜!”老人說話的神情好像當時他已回到家鄉,站在番薯田里。看著他的神情,使我想起父親和他的南洋,他在烽火中的夢,我真正知道,番薯雖然卑微,它卻聯結著鄉愁的土地,永遠在鄉思的天地里吐露新芽。
父親送我的紅心番薯過了許久,有些要發芽的樣子,我突然想起在巷口賣糖番薯的老人,便提了一些去巷口送他,沒想到老人改行賣牛肉面了,我說:“你為什么不賣地瓜呢?”老人愕然地說:“唉!這年頭,人連米飯都不肯吃了,誰來買俺的地瓜呢?”我無奈地提著番薯回家,把番薯袋子丟在地上,一個番薯從袋口跳出來,破了,露出其中鮮紅的血肉。這些無知的番薯,為何經過卅年,心還是紅的,不肯改一點顏色?
老人和父親生長在不同背景的同一個年代,他們在顛沛流離的大時代里,只是渺小而微不足道的人,可能只有那破了皮的紅心番薯才能記錄他們心里的顏色;那顏色如清晨的番薯花,在晨曦掩映的云彩中,曾經欣欣茂盛過,曾經以卑微的球根累累互相擁抱、互相溫暖。他們之所以能卑微地活過人世的烽火,是因為在心底的深處有著故鄉的驕傲。
站在陽臺上,我看到父親去年給我的紅心番薯,我任意種在花盆中,放在陽臺的花架上,如今,它的綠葉已經長到磨石子地上,甚至有的伸出陽臺的欄桿,仿佛在找尋什么。每一叢紅心番薯的小葉下都長出根的觸須,在石地板上待久了,有點萎縮而干枯了。那小小的紅心番薯竟是在找尋它熟悉的土地吧!因為土地,我想起父親在田中耕種的背影,那背影的遠處,是他從芒花叢中遠遠走來,到很近的地方,花白的頭發,冒出了菅芒。為什么番薯的心還紅著,父親的頭發竟白了。
在我十歲那年,父親首次帶我到都市來,我們行經一片被拆除公寓的工地,工地堆滿了磚塊和沙石。父親在堆置的磚塊縫中,一眼就辨認出幾片番薯葉子,我們循著葉子的莖絡,終于找到幾乎被完全掩埋的根,父親說:“你看看這番薯,根上只要有土,它就可以長出來。”然后他沒有再說什么,執起我的手,走路去飯店參加堂哥隆重的婚禮。
如今我細想起來,那一株被埋在建筑工地的番薯,有著逃難的身世,由于它的腳在泥土里,苦難也無法掩埋它,比起這些種在花盆中的番薯,它有著另外的命運和不同的幸福,就像我們遠離了百年的戰亂,住在看起來隱秘而安全的大樓里,卻有了失去泥土的悲哀—伊娘咧!你竟住在無土的所在。
星空夜靜,我站在陽臺上仔細端凝盆中的紅心番薯,發現它吸收了夜的露水,在細瘦的葉片上,片片冒出了水珠,每一片葉都沉默小心地呼吸著。那時,我幾乎聽到了一個有泥土的大時代,上一代人的狂歌與低吟都埋在那小小的花盆中,只有靜夜的敏感才能聽見。
1973年12月
篇二:《飛入芒花》
母親蹲在廚房的大灶旁邊,手里拿著柴刀,用力劈砍香蕉樹多汁的草莖,然后把剁碎的小莖丟到灶中大鍋,與餿水同熬,準備去喂豬。
我從大廳邁過后院,跑進廚房時正看到母親額上的汗水反射著門口射時的微光,非常明亮。
"媽,給我兩角。"我靠在廚房的木板門上說。
"走!走!走!沒看到沒閑嗎?"母親頭也沒抬,繼續做她的活兒。
"我只要現金角銀。"我細聲但堅定地說。
"要做什么?"母親被我這異乎尋常的口氣觸動,終于看了我一眼。
"我要去買金啖。"金啖是三十年前鄉下孩子唯一能吃到的糖,渾圓的,堅硬糖球上粘了一些糖粒。一角錢兩粒。
"沒有錢給你買金啖。"母親用力地把柴刀跺下去。
"別人都有?為什么我們沒有?"我怨憤地說。
"別人是別人,我們是我們,沒有就是沒有,別人做皇帝,你怎么不去做皇帝!"母親顯然動了肝火,用力地剁香蕉塊,柴刀砍在砧板上咚咚作響。
"做媽媽是怎么做的?連兩角錢買金啖都沒有?"
母親不再作聲,繼續默默工作。
我那一天是吃了秤錘鐵了心,沖口而出:"不管,我一定要!"說著就用力踢廚房的門板。
母親用盡力氣,柴刀咔的一聲站立在砧板上,順手抄起一根生為竹管,氣極敗壞地一言不發,劈頭劈腦就打了下來。
我一轉身,飛也似的蹦了出去,平常,我們一旦忤逆了母親,只要一溜煙跑掉,她就不再追究,所以只要母親一火,我們總是一口氣跑出去了。
那一天,母親大概是氣極了,并沒有轉頭繼續工作,反而快速地追了出來。我正好奇的時候,發現母親的速度異乎尋常的快,幾乎像一陣風一樣,我心里升起一種恐怖的感覺,想到脾氣一向很好的母親,這一次大概是真正生氣了,萬一被抓到一定會被狠狠打一頓。母親很少打我們,但只要她動了手,必然會把我們打到討饒為止。
邊跑邊想,我立即選擇了那條火車路的小徑,那是家附近比較復雜而難走的小路,整條都是枕木,鐵軌博還通過旗尾溪,懸空架在上面,我們天天都在這里玩耍,路徑熟悉,通常母親追我們的時候,我們就選這條路跑,母親往往不會追來,而她也很少把氣生到晚上,只要晚一點回家,讓她擔心一下,她氣就消了,頂多也吸是數落一頓。
那一天真是反常極了,母親提著竹管,快步地跨過鐵軌的枕木追過來,好像不追到我不肯罷休。我心里雖然害怕,卻還是有恃無恐,因為我的身高已經長得快與母親平行了,她即使盡全力也追不上我,何況是在火車路上。
我邊跑還邊回頭望母親,母親臉上的表情是冷漠而堅決的,我們一直維持著二十幾公尺的距離。
"唉唷!"我跑過鐵橋時,突然聽到母親慘叫一聲,一回頭,正好看到母親撲跌在鐵軌上面,撲的一聲,顯然跌得不輕。
我的第一個反應,一定很痛!因為鐵軌上鋪的都是不規則的石子,我們這些小骨頭跌倒都痛得半死,何況是媽媽?
我停下來,轉身看母親,她一時爬不起來,用力搓著膝蓋,我看到鮮血從她的膝上汩汩流出,鮮紅色的,非常鮮明。母親咬著牙看我。
我不假思索地跑回去,跑到母親身邊,用力扶她站起來,看到她腿上的傷勢實在不輕,我跪下去說:"媽,您打我吧!我錯了。"
母親把竹管用力地丟在地上,這時,我才看見她的淚從眼中急速的流出,然后她把我拉起來,用力抱著我,我聽到火車從很遠的地方開過來。
我用力擁抱著母親說:"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這是我小學二年級時的一幕,每次一想到母親,那情景就立即回到我的心版,重新顯影。我記憶中的母親,那是她最生氣的一次。其實母親是個很溫和的人,她最不同的一點是,她從來不埋怨生活,很可能她心里是埋怨的,但她嘴里從不說出,我這輩子也沒聽她說過一句粗野的話。
因此,母親是比較傾向于沉默的,她不像一般鄉下的婦人喋喋不休。這可能與她的教育與個性都有關系。在母親的那個年代,她算是幸運的,因為受到初中的教育,日據朝代的鄉間能讀到初中已算是知識分子,何況是個女子。在我們那方圓幾里內,母親算是知識豐富的人,而且她寫得一手娟秀的字,這一點是小時候引以為傲的。
我的基礎教育來自母親,很小時候她就把三字經寫在日歷紙上讓我背誦,并且教我習字。我如今寫得一手好字就是受到她的影響,她常說:"別人從你的字里就可以看出你的為人和性格了。"
早期的農村里,一般孩子的教育都落在母親的身上,因為孩子多,父親光是養家已經沒有余力教育孩子。我們很幸運的,有一位明理的、有知識的母親。這一點,我的姐妹體會得更深刻,她考上大學的時候,母親力排眾議對父親說"再苦也要讓她把大學讀完。"在二十年前的鄉間,給女孩子去讀大學是需要很大的決心與勇氣的。
母親的父親--我的外祖父--在他居住的鄉里是頗受敬重的士紳,日據時代在政府機構任職,又兼營農事,是典型讀傳家的知識分子,他連續擁有了八個男孩,晚年才生下母親,因此,母親的童年與少女時代格外受到鐘愛,我的八個舅舅時常開玩笑地說:"我們八個兄弟合起來,還比不上你母親的受寵愛。"
母親嫁給父親是"半自由戀愛",由于祖父有一塊田地在外祖父家旁,父親常到那里去耕作,有時借故到外祖父家歇腳喝水,就與母親相識,互相間談幾句,生起一些情意,后來祖父央媒人去提親,外祖父見父親老實可靠,勤勞能負責任,就答應了。
父親提起當年為了博取外祖父母和舅舅們的好感,時常挑著兩百多公斤的農作物在母校家前來回走過,才能順利娶回母親。
其實,父親與母親在身材上不是十掃相配的,父親是身高一米八的巨漢,母親的身高只有一米五十,相差達三十公分。我家有一幅他們的結婚照,母親站著到父親耳際,大家都覺得奇怪,問起來,才知道寬大的婚紗禮服里放了一個圓凳子。
母親是嫁到我們家才開始吃苦的,我們家的田原廣大,食指浩繁,是當地少數的大家族。母親嫁給父親的頭幾年,大伯父二伯父相繼過世,家外的事全由父親撐持,家內的事則由二伯母和母親負擔,一家三十幾口衣食,加上養豬飼雞,辛苦與忙碌可以想見。
我印象里還有幾幕影像鮮明的靜照,一幕是母親以藍底紅花背巾背著我最小的弟弟,用力撐著豬欄要到豬圈里去洗刷豬的糞便。那時母親連續生了我們六個兄弟姐妹,家事操勞,身體十分瘦弱。我小學一年級,幺弟一歲,我常在母親身邊跟進跟出,那一次見她用力撐著跨過豬圈,我第一次體會到母親的辛苦而落下淚來,如今那條藍藥花背巾的圖案還時常浮現出來。
另一幕是,有時候家里缺乏青菜,母親會牽著我的手,穿過家前的一片芒花,到番薯田里去采番薯葉,有時候到溪畔野地去摘鳥莘菜或芋頭的嫩莖。有一次母親和我穿過芒花的時候,我發現她和新開的芒花一般高。芒花雪樣的白,母親的發墨一般的黑,真是非常的美。那時感覺到能讓母親牽著手,真是天下最幸福的事兒。
還有一幕是,大弟因小兒麻痹死去的時候,我們都忍不住大聲哭泣,唯有母親以雙手掩面悲號,我完全捍不見她的表情,只見到她的兩道眉毛一直在那里抽動。依照習俗,死了孩子的父母在孩子出殯那天,要用拐杖擊打棺木,以責備孩子的不孝,但是母親堅持不用拐杖,她只是扶著弟弟的棺木,默默地流淚,母親那時樣子,到現在在我心中還鮮明如昔。
還有一幕經常上演的,是父親到外面去喝酒徹夜未歸,如果是夏日的夜晚,母親就會搬著藤椅坐在曬谷場說故事給我們聽,講虎姑婆,或者孫悟空,講到孩子都睜不開眼睛而倒在地上睡著。
有一回,她說故事到一半,突然叫起來說:"呀!真美。"我們回過頭去原來是我們家的狗互相追逐跑進前面那一片芒花,棲在芒花里無數的螢火蟲嘩然飛起,滿天星星點點,襯著在月光下波浪一樣搖曳的芒花,真是美極了。美得讓我們都呆住了,我再回頭,看到那時才三十歲的母親,臉上流露站欣悅的光澤,在星空下,我深深覺得母親是多么美麗,只有那時母親的美才配得上滿天的螢火。
于是那一夜,我們坐在母親的身側,看螢火蟲一一地飛入芒花,最后,只剩下一片寧靜優雅的芒花輕輕搖動,父親果然未歸,遠處的山頭晨曦微微升起,螢火蟲在芒花中消失。
我和母親的因緣也不可思議,她生我的那天,父親急急跑出去請產婆來接生,產婆還沒有來的時候我就生出了,是母親拿起床頭的剪刀親手剪斷我的臍帶,使我順利地投生到這個世界。
年幼的時候,我是最令母親操心的一個,她為我的病弱不知道流了多少淚,在我急病的時候,她抱著我跑十幾里路去看醫生,是常有的事,尤其在大弟死后,她對我的照顧更是無微不至,我今天能有很棒的身體,是母親在十幾年間仔細調護的結果。
我的母親是這個世界上無數的平凡人之一,卻也是這個世界上無數偉大的母親之一,她是那樣傳統,有著強大的韌力與耐力,才能從艱苦的農村生活過來,不絲毫懷憂怨恨,她們那一代的生活目標非常的單純,只是顧著丈夫、照護兒女,幾乎從沒有想過自己的存在,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的憂病都是因我們而起,她的快樂也是因我們而起。
不久前,我回到鄉下,看到舊家前的那一片芒花已經完全不見了,蓋起一間一間的秀天厝,現在那些芒花呢?仿佛都飛來開在母親的頭上,母親的頭發已經花白了,我想起母親那年輕時候走過芒花的黑發,不禁百感交集。尤其是父親過世以后,母親顯得更孤單了,頭發也更白了,這些,都是她把半生的青春拿來撫育我們的代價。
童年時代,陪伴母親看螢火蟲飛入芒花的星星點點,在時空無常的流變里也不再有了,只有當我望見母親的白發時才想起這些,想起螢火蟲如何從芒花中嘩然飛起,想起母親臉上突然綻放的光澤,想起在這廣大的人間,我唯一的母親。
篇三:期待父親的笑
父親躺在醫院的加護病房里,還殷殷地叮囑母親不要通知身在遠地的我,因為他怕我在臺北工作擔心他的病情。還是母親偷偷叫弟弟來通知我,我才知道父親住院的消息。
這是父親典型的個性,他是不論什么事總是先為我們著想,至于他自己,倒是很少注意。我記得在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父親到鳳山去開會,開完會他到市場去吃了一碗肉羹,覺得是很少吃到的美味,他馬上想到我們,先到市場去買了一個新鍋,然后又買了一大鍋肉羹回家。當時的交通不發達,車子顛簸得厲害,回到家時肉羹已冷,又溢出了許多,我們吃的時候已經沒有父親形容的那種美味。可是我吃肉羹時心血沸騰,特別感到那肉羹人生難得,因為那里面有父親的愛。
在外人的眼中,我父親是粗獷豪放的漢子,只有我們做子女的知道他心里極為細膩的一面。提肉羹回家只是一端,他不管到什么地方,有好的東西一定帶回給我們,所以我童年時代,父親每次出差回來,總是我們高興的時候。他對母親也非常地體貼,在記憶里,父親總是每天清早就到市場去買菜,在家用方面也從不讓母親操心。這三十年來我們家都是由父親上菜市場,一個受過日式教育的男人,能夠這樣內外兼顧是很少見的。
父親是影響我最深的人。父親青壯年時代雖然受過不少打擊和挫折,但我從來沒有看過父親憂愁的樣子。他是一個永遠向前的樂觀主義者,再壞的環境,也不皺一下眉頭,這一點深深地影響了我,我的樂觀與韌性大部分得自父親的身教。父親也是個理想主義者,這種理想主義表現在他對生活與生命的盡力,他常說:“事情總有成功和失敗兩面,但我們總是要往成功的那個方向走。”
由于他的樂觀和理想主義,他成為一個溫暖如火的人,只要有他在就沒有不能解決的事,這使我們對未來充滿了希望。他也是個風趣的人,再壞的情況下,他也喜歡說笑,他從來不把痛苦給人,只為別人帶來笑聲。小時候,父親常帶我和哥哥到田里工作,這些工作啟發了我們的智慧。例如我們家種竹筍,在我沒有上學之前,父親就曾仔細地教我怎么去挖竹筍,怎么看地上的裂痕才能挖到沒有出青的竹筍。20年后,我到行山去采訪筍農,曾在竹筍田里表演了一手,使得筍農大為佩服。其實我已20年沒有挖過筍,卻還記得父親教給我的方法,可見父親的教育對我影響多么大。
也由于是農夫,父親從小教我們農夫的本事,并且認為什么事都應從農夫的觀點出發。像我后來從事寫作,剛開始的時候,父親就常說:“寫作也像耕田一樣,只要你天天下田,就沒有沒收成的。”他也常叫我不要寫政治文章,他說:“不是政治性格的人去寫政治文章,就像種稻子的人去種檳榔一樣,不但種不好,而且常會從檳榔樹上摔下來。”他常教我多寫些于人有益的文章,少批評罵人,他說:“對人有益的文章是灌溉施肥,批評的文章是放火燒山;灌溉施肥是人可以控制的,放火燒山則常常失去控制,傷害生靈而不自知。”他叫我做創作者,不要做理論家,他說:“創作者是農夫,理論家是農會的人。農夫只管耕耘,農會的人則為了理論常會犧牲農夫的利益。”
父親的話中含有至理,但他生平并沒有寫過一篇文章。他是用農夫的觀點來看文章,每次都是一語中的,意味深長。
有一回我面臨了創作上的瓶頸,回鄉去休息,并且把我的苦惱說給父親聽。他笑著說:“你的苦惱也是我的苦惱,今年香蕉收成很差,我正在想明年還要不要種香蕉,你看,我是種好呢,還是不種好?”我說:“你種了40多年的香蕉,當然還要繼續種呀!”
他說:“你寫了這么多年,為什么不繼續呢?年景不會永遠壞的。”“假如每個人寫文章寫不出來就不寫了,那么,天下還有大作家嗎?”
我自以為比別的作家用功一些,主要是因為我生長在世代務農的家庭。我常想:世上沒有不辛勞的農人,我是在農家長大的,為什么不能像農人那么辛勞?最好當然是像父親一樣,能終日辛勞,還能利他無我,這是我寫了十幾年文章時常反躬自省的。
母親常說父親是勞碌命,平日總閑不下來,一直到這幾年身體差了還常往外跑,不肯待在家里好好地休息。父親最熱心于鄉里的事,每回拜拜他總是拿頭旗、做爐主,現在還是家鄉清云寺的主任委員。他是那一種有福不肯獨享,有難愿意同當的人。
他年輕時身強體壯,力大無窮,每天挑兩百斤的香蕉來回幾十趟還輕松自如。我最記得他的腳大得像船一樣,兩手攤開時像兩個扇面。一直到我上初中的時候,他一手把我提起還像提一只小雞,可是也是這樣棒的身體害了他,他飲酒總不知節制,每次喝酒一定把桌底都擺滿酒瓶才肯下桌,喝一打啤酒對他來說是小事一樁,就這樣把他的身體喝垮了。
在60歲以前,父親從未進過醫院,這三年來卻數度住院,雖然個性還是一樣樂觀,身體卻不像從前硬朗了。這幾年來如果說我有什么事放心不下,那就是操心父親的健康,看到父親一天天消瘦下去,真是令人心痛難言。父親有五個孩子,這里面我和父親相處的時間最少,原因是我離家最早,工作最遠。我15歲就離開家鄉到臺南求學,后來到了臺北,工作也在臺北,每年回家的次數非常有限。近幾年結婚生子,工作更加忙碌,一年更難得回家兩趟,有時頗為自己不能孝養父親感到無限愧疚。父親很知道我的想法,有一次他說:“你在外面只要向上,做個有益社會的人,就算是有孝了。”
母親和父親一樣,從來不要求我們什么,她是典型的農村婦女,一切榮耀歸給丈夫,一切奉獻都給子女,比起他們的偉大,我常覺得自己的渺小。我后來從事報道文學,在各地的鄉下人物里,常找到父親和母親的影子,他們是那樣平凡,那樣堅強,又那樣偉大。我后來的寫作里時常引用村野百姓的話,很少引用博士學者的宏論,因為他們是用生命和生活來體驗智慧,從他們身上,我看到了最偉大的情操,以及文章里最動人的情愫。
我常說我是最幸福的人,這種幸福是因為我童年時代有好的雙親和家庭,青少年時代有感情很好的兄弟姊妹,中年有了好的妻子和好的朋友。我對自己的成長總抱著感恩之心,當然這里面最重要的基礎是來自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給了我一個樂觀、善良、進取的人生觀。我能給他們的實在太少了,這也是我常深自懺悔的。有一次我讀到《佛說父母恩重難報經》,佛陀這樣說:“假使有人,為了爹娘,手持利刀,割其眼睛,獻于如來,經百千劫,猶不能報父母深恩。”“假使有人,為了爹娘,百千刀戰,一時刺身,于自身中,左右出入,經百千劫,猶不能報父母深恩……”讀到這里,不禁心如刀割,涕泣如雨。這一次回去看父親的病,想到這本經書,在病床邊強忍著要落下的淚,這些年來我是多么不孝,陪伴父親的時間竟是這樣的少。
有一位也在看護父親的鄭先生告訴我:“要知道你父親的病情,不必看你父親就知道了,只要看你媽媽笑,就知道病情好轉,看你媽媽流淚,就知道病情轉壞,他們的感情真是好。”為了看顧父親,母親在醫院的走廊打地鋪,幾天幾夜都沒能睡個好覺。父親生病以后,她甚至還沒有走出醫院大門一步,人瘦了一圈,一看到她的樣子,我就心疼不已。
我每天每夜向菩薩祈求,保佑父親的病早日康復,母親能恢復以往的笑顏。
這個世界如果真有什么罪孽,如果我的父親有什么罪孽,如果我的母親有什么罪孽,十方諸佛、各大菩薩,請把他們的罪孽讓我來承擔吧,讓我來背父母親的孽吧!
但愿,但愿,但愿父親的病早日康復。以前我在田里工作的時候,看我不會農事,他會跑過來拍我的肩說:“做農夫,要做第一流的農夫;想寫文章,要寫第一流的文章;做人,要做第一等的人。”然后覺得自己太嚴肅了,就說:“如果要做流氓,也要做大尾的流氓呀!”然后父子兩人相顧大笑,笑出了眼淚。
我多么懷念父親那時的笑,也期待再看父親的笑。
林清玄寫親情的文章
導語:林清玄是中國臺灣省高雄人,當代著名作家、散文家、詩人、學者。下面是小編為你整理的林清玄寫親情的文章,希望對你有幫助!
飛入芒花
母親蹲在廚房的大灶旁邊,手里拿著柴刀,用力劈砍香蕉樹多汁的草莖,然后把剁碎的小莖丟到灶中大鍋,與餿水同熬,準備去喂豬。
我從大廳邁過后院,跑進廚房時正看到母親額上的汗水反射著門口射時的微光,非常明亮。
"媽,給我兩角。"我靠在廚房的木板門上說。
"走!走!走!沒看到沒閑嗎?"母親頭也沒抬,繼續做她的活兒。
"我只要現金角銀。"我細聲但堅定地說。
"要做什么?"母親被我這異乎尋常的口氣觸動,終于看了我一眼。
"我要去買金啖。"金啖是三十年前鄉下孩子唯一能吃到的糖,渾圓的,堅硬糖球上粘了一些糖粒。一角錢兩粒。
"沒有錢給你買金啖。"母親用力地把柴刀跺下去。
"別人都有?為什么我們沒有?"我怨憤地說。
"別人是別人,我們是我們,沒有就是沒有,別人做皇帝,你怎么不去做皇帝!"母親顯然動了肝火,用力地剁香蕉塊,柴刀砍在砧板上咚咚作響。
"做媽媽是怎么做的?連兩角錢買金啖都沒有?"
母親不再作聲,繼續默默工作。
我那一天是吃了秤錘鐵了心,沖口而出:"不管,我一定要!"說著就用力踢廚房的門板。
母親用盡力氣,柴刀咔的一聲站立在砧板上,順手抄起一根生為竹管,氣極敗壞地一言不發,劈頭劈腦就打了下來。
我一轉身,飛也似的蹦了出去,平常,我們一旦忤逆了母親,只要一溜煙跑掉,她就不再追究,所以只要母親一火,我們總是一口氣跑出去了。
那一天,母親大概是氣極了,并沒有轉頭繼續工作,反而快速地追了出來。我正好奇的時候,發現母親的速度異乎尋常的快,幾乎像一陣風一樣,我心里升起一種恐怖的感覺,想到脾氣一向很好的母親,這一次大概是真正生氣了,萬一被抓到一定會被狠狠打一頓。母親很少打我們,但只要她動了手,必然會把我們打到討饒為止。
邊跑邊想,我立即選擇了那條火車路的小徑,那是家附近比較復雜而難走的小路,整條都是枕木,鐵軌博還通過旗尾溪,懸空架在上面,我們天天都在這里玩耍,路徑熟悉,通常母親追我們的時候,我們就選這條路跑,母親往往不會追來,而她也很少把氣生到晚上,只要晚一點回家,讓她擔心一下,她氣就消了,頂多也吸是數落一頓。
那一天真是反常極了,母親提著竹管,快步地跨過鐵軌的枕木追過來,好像不追到我不肯罷休。我心里雖然害怕,卻還是有恃無恐,因為我的身高已經長得快與母親平行了,她即使盡全力也追不上我,何況是在火車路上。
我邊跑還邊回頭望母親,母親臉上的表情是冷漠而堅決的,我們一直維持著二十幾公尺的距離。
"唉唷!"我跑過鐵橋時,突然聽到母親慘叫一聲,一回頭,正好看到母親撲跌在鐵軌上面,撲的一聲,顯然跌得不輕。
我的第一個反應,一定很痛!因為鐵軌上鋪的都是不規則的石子,我們這些小骨頭跌倒都痛得半死,何況是媽媽?
我停下來,轉身看母親,她一時爬不起來,用力搓著膝蓋,我看到鮮血從她的膝上汩汩流出,鮮紅色的,非常鮮明。母親咬著牙看我。
我不假思索地跑回去,跑到母親身邊,用力扶她站起來,看到她腿上的傷勢實在不輕,我跪下去說:"媽,您打我吧!我錯了。"
母親把竹管用力地丟在地上,這時,我才看見她的淚從眼中急速的流出,然后她把我拉起來,用力抱著我,我聽到火車從很遠的地方開過來。
我用力擁抱著母親說:"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這是我小學二年級時的一幕,每次一想到母親,那情景就立即回到我的心版,重新顯影。我記憶中的母親,那是她最生氣的一次。其實母親是個很溫和的人,她最不同的一點是,她從來不埋怨生活,很可能她心里是埋怨的,但她嘴里從不說出,我這輩子也沒聽她說過一句粗野的話。
因此,母親是比較傾向于沉默的,她不像一般鄉下的婦人喋喋不休。這可能與她的教育與個性都有關系。在母親的那個年代,她算是幸運的,因為受到初中的教育,日據朝代的鄉間能讀到初中已算是知識分子,何況是個女子。在我們那方圓幾里內,母親算是知識豐富的人,而且她寫得一手娟秀的字,這一點是小時候引以為傲的。
我的基礎教育來自母親,很小時候她就把三字經寫在日歷紙上讓我背誦,并且教我習字。我如今寫得一手好字就是受到她的影響,她常說:"別人從你的字里就可以看出你的為人和性格了。"
早期的農村里,一般孩子的教育都落在母親的身上,因為孩子多,父親光是養家已經沒有余力教育孩子。我們很幸運的,有一位明理的、有知識的母親。這一點,我的姐妹體會得更深刻,她考上大學的時候,母親力排眾議對父親說"再苦也要讓她把大學讀完。"在二十年前的鄉間,給女孩子去讀大學是需要很大的決心與勇氣的。
母親的父親——我的外祖父——在他居住的鄉里是頗受敬重的士紳,日據時代在政府機構任職,又兼營農事,是典型讀傳家的知識分子,他連續擁有了八個男孩,晚年才生下母親,因此,母親的童年與少女時代格外受到鐘愛,我的八個舅舅時常開玩笑地說:"我們八個兄弟合起來,還比不上你母親的受寵愛。"
母親嫁給父親是"半自由戀愛",由于祖父有一塊田地在外祖父家旁,父親常到那里去耕作,有時借故到外祖父家歇腳喝水,就與母親相識,互相間談幾句,生起一些情意,后來祖父央媒人去提親,外祖父見父親老實可靠,勤勞能負責任,就答應了。
父親提起當年為了博取外祖父母和舅舅們的好感,時常挑著兩百多公斤的農作物在母校家前來回走過,才能順利娶回母親。
其實,父親與母親在身材上不是十掃相配的,父親是身高一米八的巨漢,母親的身高只有一米五十,相差達三十公分。我家有一幅他們的結婚照,母親站著到父親耳際,大家都覺得奇怪,問起來,才知道寬大的婚紗禮服里放了一個圓凳子。
母親是嫁到我們家才開始吃苦的,我們家的田原廣大,食指浩繁,是當地少數的大家族。母親嫁給父親的頭幾年,大伯父二伯父相繼過世,家外的事全由父親撐持,家內的事則由二伯母和母親負擔,一家三十幾口衣食,加上養豬飼雞,辛苦與忙碌可以想見。
我印象里還有幾幕影像鮮明的靜照,一幕是母親以藍底紅花背巾背著我最小的弟弟,用力撐著豬欄要到豬圈里去洗刷豬的糞便。那時母親連續生了我們六個兄弟姐妹,家事操勞,身體十分瘦弱。我小學一年級,幺弟一歲,我常在母親身邊跟進跟出,那一次見她用力撐著跨過豬圈,我第一次體會到母親的辛苦而落下淚來,如今那條藍藥花背巾的圖案還時常浮現出來。
另一幕是,有時候家里缺乏青菜,母親會牽著我的手,穿過家前的一片芒花,到番薯田里去采番薯葉,有時候到溪畔野地去摘鳥莘菜或芋頭的嫩莖。有一次母親和我穿過芒花的時候,我發現她和新開的芒花一般高。芒花雪樣的白,母親的發墨一般的黑,真是非常的美。那時感覺到能讓母親牽著手,真是天下最幸福的事兒。
還有一幕是,大弟因小兒麻痹死去的時候,我們都忍不住大聲哭泣,唯有母親以雙手掩面悲號,我完全捍不見她的表情,只見到她的兩道眉毛一直在那里抽動。依照習俗,死了孩子的父母在孩子出殯那天,要用拐杖擊打棺木,以責備孩子的不孝,但是母親堅持不用拐杖,她只是扶著弟弟的棺木,默默地流淚,母親那時樣子,到現在在我心中還鮮明如昔。
還有一幕經常上演的,是父親到外面去喝酒徹夜未歸,如果是夏日的夜晚,母親就會搬著藤椅坐在曬谷場說故事給我們聽,講虎姑婆,或者孫悟空,講到孩子都睜不開眼睛而倒在地上睡著。
有一回,她說故事到一半,突然叫起來說:"呀!真美。"我們回過頭去原來是我們家的狗互相追逐跑進前面那一片芒花,棲在芒花里無數的螢火蟲嘩然飛起,滿天星星點點,襯著在月光下波浪一樣搖曳的芒花,真是美極了。美得讓我們都呆住了,我再回頭,看到那時才三十歲的母親,臉上流露站欣悅的光澤,在星空下,我深深覺得母親是多么美麗,只有那時母親的美才配得上滿天的螢火。
于是那一夜,我們坐在母親的身側,看螢火蟲一一地飛入芒花,最后,只剩下一片寧靜優雅的芒花輕輕搖動,父親果然未歸,遠處的山頭晨曦微微升起,螢火蟲在芒花中消失。
我和母親的因緣也不可思議,她生我的那天,父親急急跑出去請產婆來接生,產婆還沒有來的時候我就生出了,是母親拿起床頭的剪刀親手剪斷我的臍帶,使我順利地投生到這個世界。
年幼的時候,我是最令母親操心的一個,她為我的病弱不知道流了多少淚,在我急病的時候,她抱著我跑十幾里路去看醫生,是常有的事,尤其在大弟死后,她對我的照顧更是無微不至,我今天能有很棒的身體,是母親在十幾年間仔細調護的結果。
我的母親是這個世界上無數的平凡人之一,卻也是這個世界上無數偉大的母親之一,她是那樣傳統,有著強大的韌力與耐力,才能從艱苦的農村生活過來,不絲毫懷憂怨恨,她們那一代的生活目標非常的單純,只是顧著丈夫、照護兒女,幾乎從沒有想過自己的存在,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的憂病都是因我們而起,她的快樂也是因我們而起。
不久前,我回到鄉下,看到舊家前的`那一片芒花已經完全不見了,蓋起一間一間的秀天厝,現在那些芒花呢?仿佛都飛來開在母親的頭上,母親的頭發已經花白了,我想起母親那年輕時候走過芒花的黑發,不禁百感交集。尤其是父親過世以后,母親顯得更孤單了,頭發也更白了,這些,都是她把半生的青春拿來撫育我們的代價。
童年時代,陪伴母親看螢火蟲飛入芒花的星星點點,在時空無常的流變里也不再有了,只有當我望見母親的白發時才想起這些,想起螢火蟲如何從芒花中嘩然飛起,想起母親臉上突然綻放的光澤,想起在這廣大的人間,我唯一的母親。
期待父親的笑
父親躺在醫院的加護病房里,還殷殷地叮囑母親不要通知身在遠地的我,因為他怕我在臺北工作擔心他的病情。還是母親偷偷叫弟弟來通知我,我才知道父親住院的消息。
這是父親典型的個性,他是不論什么事總是先為我們著想,至于他自己,倒是很少注意。我記得在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父親到鳳山去開會,開完會他到市場去吃了一碗肉羹,覺得是很少吃到的美味,他馬上想到我們,先到市場去買了一個新鍋,然后又買了一大鍋肉羹回家。當時的交通不發達,車子顛簸得厲害,回到家時肉羹已冷,又溢出了許多,我們吃的時候已經沒有父親形容的那種美味。可是我吃肉羹時心血沸騰,特別感到那肉羹人生難得,因為那里面有父親的愛。
在外人的眼中,我父親是粗獷豪放的漢子,只有我們做子女的知道他心里極為細膩的一面。提肉羹回家只是一端,他不管到什么地方,有好的東西一定帶回給我們,所以我童年時代,父親每次出差回來,總是我們高興的時候。他對母親也非常地體貼,在記憶里,父親總是每天清早就到市場去買菜,在家用方面也從不讓母親操心。這三十年來我們家都是由父親上菜市場,一個受過日式教育的男人,能夠這樣內外兼顧是很少見的。
父親是影響我最深的人。父親青壯年時代雖然受過不少打擊和挫折,但我從來沒有看過父親憂愁的樣子。他是一個永遠向前的樂觀主義者,再壞的環境,也不皺一下眉頭,這一點深深地影響了我,我的樂觀與韌性大部分得自父親的身教。父親也是個理想主義者,這種理想主義表現在他對生活與生命的盡力,他常說:“事情總有成功和失敗兩面,但我們總是要往成功的那個方向走。”
由于他的樂觀和理想主義,他成為一個溫暖如火的人,只要有他在就沒有不能解決的事,這使我們對未來充滿了希望。他也是個風趣的人,再壞的情況下,他也喜歡說笑,他從來不把痛苦給人,只為別人帶來笑聲。小時候,父親常帶我和哥哥到田里工作,這些工作啟發了我們的智慧。例如我們家種竹筍,在我沒有上學之前,父親就曾仔細地教我怎么去挖竹筍,怎么看地上的裂痕才能挖到沒有出青的竹筍。20年后,我到行山去采訪筍農,曾在竹筍田里表演了一手,使得筍農大為佩服。其實我已20年沒有挖過筍,卻還記得父親教給我的方法,可見父親的教育對我影響多么大。
也由于是農夫,父親從小教我們農夫的本事,并且認為什么事都應從農夫的觀點出發。像我后來從事寫作,剛開始的時候,父親就常說:“寫作也像耕田一樣,只要你天天下田,就沒有沒收成的。”他也常叫我不要寫政治文章,他說:“不是政治性格的人去寫政治文章,就像種稻子的人去種檳榔一樣,不但種不好,而且常會從檳榔樹上摔下來。”他常教我多寫些于人有益的文章,少批評罵人,他說:“對人有益的文章是灌溉施肥,批評的文章是放火燒山;灌溉施肥是人可以控制的,放火燒山則常常失去控制,傷害生靈而不自知。”他叫我做創作者,不要做理論家,他說:“創作者是農夫,理論家是農會的人。農夫只管耕耘,農會的人則為了理論常會犧牲農夫的利益。”
父親的話中含有至理,但他生平并沒有寫過一篇文章。他是用農夫的觀點來看文章,每次都是一語中的,意味深長。
有一回我面臨了創作上的瓶頸,回鄉去休息,并且把我的苦惱說給父親聽。他笑著說:“你的苦惱也是我的苦惱,今年香蕉收成很差,我正在想明年還要不要種香蕉,你看,我是種好呢,還是不種好?”我說:“你種了40多年的香蕉,當然還要繼續種呀!”
他說:“你寫了這么多年,為什么不繼續呢?年景不會永遠壞的。”“假如每個人寫文章寫不出來就不寫了,那么,天下還有大作家嗎?”
我自以為比別的作家用功一些,主要是因為我生長在世代務農的家庭。我常想:世上沒有不辛勞的農人,我是在農家長大的,為什么不能像農人那么辛勞?最好當然是像父親一樣,能終日辛勞,還能利他無我,這是我寫了十幾年文章時常反躬自省的。
母親常說父親是勞碌命,平日總閑不下來,一直到這幾年身體差了還常往外跑,不肯待在家里好好地休息。父親最熱心于鄉里的事,每回拜拜他總是拿頭旗、做爐主,現在還是家鄉清云寺的主任委員。他是那一種有福不肯獨享,有難愿意同當的人。
他年輕時身強體壯,力大無窮,每天挑兩百斤的香蕉來回幾十趟還輕松自如。我最記得他的腳大得像船一樣,兩手攤開時像兩個扇面。一直到我上初中的時候,他一手把我提起還像提一只小雞,可是也是這樣棒的身體害了他,他飲酒總不知節制,每次喝酒一定把桌底都擺滿酒瓶才肯下桌,喝一打啤酒對他來說是小事一樁,就這樣把他的身體喝垮了。
在60歲以前,父親從未進過醫院,這三年來卻數度住院,雖然個性還是一樣樂觀,身體卻不像從前硬朗了。這幾年來如果說我有什么事放心不下,那就是操心父親的健康,看到父親一天天消瘦下去,真是令人心痛難言。父親有五個孩子,這里面我和父親相處的時間最少,原因是我離家最早,工作最遠。我15歲就離開家鄉到臺南求學,后來到了臺北,工作也在臺北,每年回家的次數非常有限。近幾年結婚生子,工作更加忙碌,一年更難得回家兩趟,有時頗為自己不能孝養父親感到無限愧疚。父親很知道我的想法,有一次他說:“你在外面只要向上,做個有益社會的人,就算是有孝了。”
母親和父親一樣,從來不要求我們什么,她是典型的農村婦女,一切榮耀歸給丈夫,一切奉獻都給子女,比起他們的偉大,我常覺得自己的渺小。我后來從事報道文學,在各地的鄉下人物里,常找到父親和母親的影子,他們是那樣平凡,那樣堅強,又那樣偉大。我后來的寫作里時常引用村野百姓的話,很少引用博士學者的宏論,因為他們是用生命和生活來體驗智慧,從他們身上,我看到了最偉大的情操,以及文章里最動人的情愫。
我常說我是最幸福的人,這種幸福是因為我童年時代有好的雙親和家庭,青少年時代有感情很好的兄弟姊妹,中年有了好的妻子和好的朋友。我對自己的成長總抱著感恩之心,當然這里面最重要的基礎是來自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給了我一個樂觀、善良、進取的人生觀。我能給他們的實在太少了,這也是我常深自懺悔的。有一次我讀到《佛說父母恩重難報經》,佛陀這樣說:“假使有人,為了爹娘,手持利刀,割其眼睛,獻于如來,經百千劫,猶不能報父母深恩。”“假使有人,為了爹娘,百千刀戰,一時刺身,于自身中,左右出入,經百千劫,猶不能報父母深恩……”讀到這里,不禁心如刀割,涕泣如雨。這一次回去看父親的病,想到這本經書,在病床邊強忍著要落下的淚,這些年來我是多么不孝,陪伴父親的時間竟是這樣的少。
有一位也在看護父親的鄭先生告訴我:“要知道你父親的病情,不必看你父親就知道了,只要看你媽媽笑,就知道病情好轉,看你媽媽流淚,就知道病情轉壞,他們的感情真是好。”為了看顧父親,母親在醫院的走廊打地鋪,幾天幾夜都沒能睡個好覺。父親生病以后,她甚至還沒有走出醫院大門一步,人瘦了一圈,一看到她的樣子,我就心疼不已。
我每天每夜向菩薩祈求,保佑父親的病早日康復,母親能恢復以往的笑顏。
這個世界如果真有什么罪孽,如果我的父親有什么罪孽,如果我的母親有什么罪孽,十方諸佛、各大菩薩,請把他們的罪孽讓我來承擔吧,讓我來背父母親的孽吧!
但愿,但愿,但愿父親的病早日康復。以前我在田里工作的時候,看我不會農事,他會跑過來拍我的肩說:“做農夫,要做第一流的農夫;想寫文章,要寫第一流的文章;做人,要做第一等的人。”然后覺得自己太嚴肅了,就說:“如果要做流氓,也要做大尾的流氓呀!”然后父子兩人相顧大笑,笑出了眼淚。
我多么懷念父親那時的笑,也期待再看父親的笑。